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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萨迦:过去始终在行囊之中


    
    埃纳尔·茂尔·古德蒙德松
    无论你去哪里
    都在身后留下
    一道词语的路径,
    与值得被讲述的
    事件
    你转身
    形成一道新的小径,
    虽然沉默,
    吞噬每个词语
    风吹走
    那些痕迹
    当然
    历史似阴影,仍栖在
    我们的肩上,
    时代、词语
    还有时间全部的黑暗,
    而她
    也是光明
    我们沐浴其中
    王冠
    仿佛晨光
    在夜临之际
    留存下来。
    十三世纪
    学者们
    在全国各地
    记录下
    曾被讲述的故事。
    尽管无人确切知晓
    这些人是谁
    或者他们叫什么名字
    而他们的故事仍存留下来,
    那么不朽
    今日依旧
    有人从未
    在书中读过这些故事
    却能将其倒背如流。
    被词语
    岩石与海洋环绕
    这岛屿的居民站起
    惊异于
    那阴灰的时日。
    海那边的
    世界
    多么光明美丽 ...
    在遥远的宫殿
    住着七大奇观。
    他划过海洋
    走过一地又一地,
    而那远方宫殿的奇观
    与这灰云中
    黑石上的奇异相比
    便不值一提。
    岛民转身回去
    在雄伟的海洋旅行
    而如今,将远方
    装进了思想的行囊里。
    我引用这首诗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说出了我对于冰岛人萨迦——我们的古代文学,甚至对于文学总体的看法。诗歌名为《历史学》,出自1991年的诗集《海中之石》。诗中讲到,文学产生于此地与远方的对话之中。现在,人们谈论着“地方”、“全球”这些概念;曾经它们则被称为“民族”与“国际”。也可以说,你飞翔得越高,就越接近现实的内核。
    冰岛语中,heimskur意为愚蠢的,因为他们只会坐在家中,哪也不去(heim- 意为在家的)。因此,愚蠢的人不会书写文学,这与智商无关——除非他们继承与接受过去的人们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这并非科学观点,而是文学或存在意义上的。
    我们行于现代,飞入未来,而过去始终在行囊之中。它躺在世界这个船舱中的铺位底下,从时间这个海关官员的眼底溜过。盛大节日之际,它便站立起来,高挂在政府的胸前。它不时为人们送去力量,向进步展望;有时也会因停滞与反动,给人们当头一棒。它可以如火山爆发口一般活跃,也可以休眠几年甚至几世纪。19世纪时,冰岛的浪漫主义诗人对冰岛萨迦、对历史编纂与故事写作的黄金时代心向往之,他们将定居时期的英雄们视为独立斗争的榜样,而冰岛那时是丹麦的殖民地,受丹麦统治500年之久;一开始则属于挪威,而挪威后来也归属了丹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成长的那个时代,冰岛萨迦与写作故事的传统是独立斗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冰岛已经独立,而斗争仍在继续,我们想要回那些被保存在丹麦的手稿,这是我们的民族珍宝。不过,幸好当初手稿被保存在了丹麦,不然我们可能会在某次横扫冰岛的饥荒中把它们吃掉。
    时而也有人说,我们从乳汁中即获得了冰岛萨迦,母亲的两个乳房中分别装着冰岛萨迦与安徒生童话。故事其实是解释生活的一种方式,这一传统很早就在冰岛形成了。故事成为寓言或是道德信息等等,而有时故事只是故事,并不意味着故事之外的任何。现代从事叙事艺术、从人的身上捕捉故事的人们一定会发现,讲述故事的叙事艺术是一种寄寓于人类自身的天性,作家们所发展的叙事艺术与大众同在。因此,文学当然能够成为人类的共同财产,人类就是故事。人们会感知到,自己的生活就是故事。而现代中,这种理解渐渐式微,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传递故事、传递其连续与断续的角色与功能。现代主义者承担起的任务便是在断续中唤起连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与艾略特的《荒原》。即便他们的价值观、他们想要表达的信息是断续,其实也依然如是。
    也正因为此,很难去定义什么是故事、什么是小说。这就如将鸟语译为人语一般。在译成人语的过程中,它的意义也随之丢失了。同样,所有对冰岛萨迦与小说的解释与定义都比这些形式本身过时得更快。更准确地说,每一段时间都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映照着自身。小说的自由就在于,它从不能被完全而确切地定义。似乎它总能从已定义的“是什么”中抽身离开,成为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有些理论探讨冰岛萨迦是如何形成的,探讨萨迦的作者是谁,这当然是些有趣的理论,却没有触及萨迦作为文学的本质。或许萨迦是被一次又一次地书写的,每一部萨迦都不会只有一位原始作者。人们仍发现了那些最不可能的作者,争论他们的能力与禀赋,这种讨论也十分有趣。例如每部萨迦的最终版本必然都是由极为聪慧、严谨之人与无数助手共同写就的,不容出错。那就需要数百只小牛,再将它们的皮剥下来等等。但使得这些叙事文学成为经典或永恒的因素并不在此。作品留存下来,如何写作、在什么条件下写作其实都无关紧要。紧要的只是故事本身而已,这同现代作家是用电脑还是用笔写作,是现在写作还是敲在打字机上是同样的道理。
    一定意义上,古代萨迦的作者总是比现代更加现代。在每个时期,文学都遵循着各种潮流,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圣餐”与程式。作家们误入歧路,犯了冰岛萨迦的作者们教导他们应当规避的错误。例如,萨迦作者们并不招摇自己的能力与学识,因为你并不需要去费力令这些东西彰显出来。这本身便寄寓于其传递过程之中。作家若是希望展现自己的娴熟机敏,其创作的文学就会充满滑稽,而学识与滑稽互相矛盾。真正获得古代萨迦作者的智慧之人便会知道,无关滑稽或机敏,作家应当避免招摇,避免做作,避免自命不凡。当然,也可以说这种自命不凡本身就是小说的一部分,因为小说是个人主义的产物,是对个人创作的颂歌。也可以说,冰岛萨迦告诉作者要避免使用形容词、避免敏感与细腻,要以所有那些魔幻般的力量写作故事,同时仍要忠实故事本身。
    正如博尔赫斯一样,我们也可以说:“每位作家都创造了自己的前任。”博尔赫斯的意思是,每一位作家都将自己置于传统中,同时又对传统产生影响,甚而改变传统。博尔赫斯十分推崇冰岛萨迦,经常在演讲与作品中提到萨迦。他唤醒、增添了人们对萨迦的关注与兴趣,这些人便是众多的南美作家们,他们肯定、认同冰岛萨迦的价值,因为在许多方面,这与他们的世界与故事都相当契合。比如,他们讲述着难以置信或是超自然的事件,却将其描述成仿如具体可感的现实,对于魔幻与奇异无需感到魔幻与奇异,它们只是另一种现实而已。
    冰岛萨迦亦然,萨迦在讲述超自然现象之时,也仿佛那只是些稀松平常的日常现象而已。现代小说中,马尔克斯的叙事世界中也是如此。现代文学对超自然的“信仰”是一种对唯物质主义与标准化智识的反抗,对“只有那可以触摸到的、能够悬挂上价签的才是真实”这种观点的反感。这种方法有时被称作“魔幻现实主义”,但魔幻现实主义的概念则会使人误解,因为魔幻并非是现实的补充,魔幻本身就是现实的一部分。从这一角度来说,魔幻现实与其他现实别无二致。
    博尔赫斯曾提出“直白故事”的概念,straight foraward stories,这也叫人想起海明威的叙事方法,叙事好似一块浮冰,只有十分之一的冰块露出了水面。冰岛萨迦的叙事方法恰恰如此,正如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所说:“永远做更少的断言”。美国黑色幽默文学大师库尔特·冯内古特在晚年时阅读了冰岛萨迦,读罢后他说:“现在,我要好好感谢这些故事。”我想,这话也说明,冰岛萨迦包孕着某种永恒的内核、某些与我们共存的因子,而当我们阅读萨迦,与之际会时,便能理解得更多。 (张欣彧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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