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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里开出的鲜花——谈“拇指作家”马慧娟的散文创作


    马慧娟是以“拇指作家”之名为很多人知道的。新华网有关于她的一则报道,说她“6年来在田间炕头坚持用手机写了40多万字的随笔和散文,光手机就摁坏了7部,记录了像她一样的西北回族女人的酸甜苦辣”。随后,一些网络媒体也跟进报道,马慧娟一时成了当地有名的草根作家。新闻报道总会找一些宣传点或者噱头,对马慧娟的宣传,集中在“初中文化”、“种地打工”、“回族妇女”、“拇指写作”几个点上。这样的宣传,对一个基层写作者来说,可能是一种鼓励,但对她的文学创作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我一直觉得,用脑瘫、残疾、农民、打工者等标签去定义一个作家,表面上看似“认可”,实际上是一种歧视,甚至是亵渎。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作家就是作家,作家要用作品说话。
    在引起媒体关注之前,马慧娟在《朔方》《黄河文学》等刊物上发表的散文作品,我读到过一些。有一篇散文《行走在春天的风里》,写她从宁夏南部山区搬迁到红寺堡移民区的生活。红寺堡本来是一片荒滩,经过多年的改造,还是风沙肆虐。“一大群羊像雪球一样在旷野里慢慢前进。不明白羊群在一片荒芜的沙土地上吃着什么?它们一个个那样肥壮,难道是在吃土吗?”“狗蜷缩在窝里用两只前爪托着脑袋,眯着眼睛看这飞沙走石的情景,任风沙肆意挤进它的窝,再散落在它的皮毛上,它都不肯改变姿势。频繁的风足以让任何东西都麻木和漠视它……”“眼前突然一团粉红,居然是一株盛开的桃花。不到一米的枝干上挤满了花骨朵,粉红中透着洁白,争相在这恶风中娇艳盛开,似乎狠狠地嘲笑着风的肆虐。”生存总是艰难的、无奈的,但在艰难和无奈中,万物生长!从这样的文字里,我们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文学的力量。另一篇散文《被风吹过的夏天》,写她的打工生活。她和一群女人一道,剪一天树苗,挣70块钱。女人们的面庞被晒成棕红色,嘴上也裂开血口子,但看到剪下的花朵,她们“就拿这些艳美的花儿尽情地装扮。你别三串,她别五串,鬓角,头顶,脑后,恨不得编一个花环戴上……别着花的村妇比花更美,那笑容,那笑声,足以打动任何刻薄的心。”连工头都“没有出声责备,也笑着看这群女人胡闹。我从心里感谢大个子这一刻的宽容,原来爱美的心愿是共通的”。
    马慧娟在生活中感受到生命的坚韧,发现了美的挣扎,并用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遮住作者的名字,不管她的身份,这就是一个作家。而她的作品中,充满着生活的质感、泥土的味道、情感的肌理,又有着明显的辨识度。那些生活,那些文字,是住在城市、坐在书斋里的作家无法写出来的。而对生活的准确把握,对文字的敏锐感觉,又使她从相似处境的文学爱好者中脱颖而出,具备了成为一个好作家的潜质。宁夏作协想送她到鲁迅文学院去培训。她回话说,很希望去鲁院,但现在忙着种地打工,等有空闲的时候她才能去。我有些同情她的境遇,但尊重她的选择。
    对一个作家来说,尊重远比同情更重要,特别是对一个所谓基层作家、草根作家。而最好的尊重,就是阅读她的作品,与她进行深入交流。正好马慧娟要出一个散文集,她发信息给我,要我给写个评论。我欣然应允,因为这就是一个阅读和交流的机会。
    《溪风絮语》这部散文集收录了她近20万字的作品,我断断续续读了20多天。通过阅读这些作品,我对马慧娟的创作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我感觉马慧娟的散文作品,有这样几个特点:
    一是生活的质感。马慧娟的散文就是记录她的生活。比如,《野地》记录她和几个农民为建设公路打点撒线的事。在野外工作,一天翻山越岭负重行走8个多小时,工头每天还要故意拖延下班时间。他们为了争取按时下班的权利,却被工头解雇了。生活是艰辛的,也是无奈的。也许马慧娟就是想记录这些艰辛和无奈,但不全是。文学的根要深深扎在泥土里、扎在生活中,但仅仅把生活记录和描摹下来,还不是文学。文学还需要在泥土里开出鲜花来。可贵的是,马慧娟的眼睛里有美好的事物。劳作的间隙,她看到了山羊,看到了鹰,看到了河流,看到了野马,几匹野马“阔步走着,气定神闲,它们不戴缰绳,不配鞍,随着性情,就这样阔步于山上”。她的心中也有鲜花,她感受到穿着臃肿的自己“是值得别人羡慕的人”,感受到“暮色中的这片土地美丽安详”。自信和自嘲、自尊和自爱,无聊中的趣味、无奈中的忍耐,还有对自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都是马慧娟心中的鲜花,也是她作品中的鲜花。
    二是流动的画面感。因为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写作,也由于是用手机来写的,马慧娟的许多散文、随笔都是片段式的,比如《旅途散记》《黑眼湾组诗》《农闲笔记》等,尤其是“随笔六十六则”,三四百字一个片段,每一个片段写一事、一物,或者是一个场景、一个画面。组合起来,有一种流动的画面感。马慧娟非常善于捕捉和描写画面,那些画面有些像油画一样厚重,有些像国画一样飘逸,还有些像电影镜头一样灿烂。
    三是小说的笔法。马慧娟的很多散文,都可以当小说来读。她的散文不光具有故事性、有大量的细节描写,她也始终在关注人、刻画人、塑造人。《野地》中撒不出直线的高玉宝、实习生小郭,《被风吹过的夏天》中的工头大个子等,这些人物着墨不多,却都栩栩如生。三言两语,一个人物就跃然纸上,这是小说家应有的功力。马慧娟有这样的能力,她要是写小说的话,应该不会差的,甚至会比她的散文更好的。实际上,马慧娟也在尝试着写小说。她有个长篇小说叫《罗山脚下的女人》,写西北回族农村女人们的故事,已经写出了一部分。
    四是卑微中的尊严感。文学需要叙述、描写,需要细节、人物,这些还不够,文学还需要一些灿烂的飞翔的东西。叙述描写出来的是文字,而文字背后那些飞翔的东西,才让文字成为文学。马慧娟的文字平易、朴实,文字的背后有一种忍耐和顺从、通透和豁达,劳苦一天,“下午回家时,手已经肿得和馒头一样,腰也直不起来,脸上头上全是土,可把一天的工钱攥在手里时,还是乐呵呵地傻笑”。“疏离了一个冬天的娘儿们又聚在一起,在旷野里笑得地动山摇,笑彼此胖了的身体……”那不光是冷峻的幽默感,那是卑微中的尊严感。也正是这种尊严感,才打动了读者的心。
    马慧娟用自己的文字,给予身处底层的人物以尊严,也通过写作,为自己赢得了尊严,赢得了关注。她是个农民,也是个作家,在农田和稿纸上同时耕耘,汗滴滋润着禾苗,也滋润着文学。像她这样一边为生计而奔波,一边为心灵而书写的,值得人尊敬和期待。最近,又有多家媒体在报道她,社会各界也在资助她。希望她的生活境遇能因此改变,同时也希望她能保持本心,有尊严地生活、有尊严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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