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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树: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黑暗森林


    “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经常、越是执著地思考它们,心中越是充满永远新鲜、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我们头顶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
    你可能知道,这句脍炙人口的名言出自康德之口。康德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位同时有资格谈论星空和道德法则的大人物,他第一个提出了太阳系起源于星云的假说,又创立了独树一帜的道德哲学。在康德看来,群星按照牛顿力学的原理运行,道德法则按照“人是目的”的基本公理确立,二者都是理性的结晶。它们彼此映照,也投射出人性的庄严伟大。这句话历来很能给渺小的人类以安慰——在《三体II:黑暗森林》问世之前。
    今天,至少在《三体》读者的心目中,星空已经不再灿烂,道德与人性也支离破碎。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阴森可怖的宇宙图景:由于两条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这就导致每个文明都把其他文明看成是竞争者,从而设法隐藏自己,消灭一切暴露坐标的对手。在这个宇宙中,纵有所谓“善良”的外星人,也会因为文明之间的无法沟通而相互猜疑,不得不把彼此视为敌人。
    自然,“黑暗森林法则”未必会制约每一个文明的行动。你完全可以看到暴露了坐标的异文明而置之不理。但由于文明数量实在过多,1000个文明中,哪怕999个都不采取行动,单独一个动手也够了。一个光粒,一片二向箔,就足以毁灭一个星系。所以总体来看,“暴露者死”是一条铁律。所有成熟文明都遵循一条规则——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真实宇宙中存在“黑暗森林法则”吗?随着《三体》系列的火爆,这个问题在科幻迷和《三体》读者中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争辩。答案是,的确有过,今天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但未必是在宇宙空间里。《三体》读者读到这些故事,感到恐惧与颤栗不是偶然的。头顶的星空其实是人远古记忆的投射。
    人类的远古记忆和星际战争有什么关系?可以稍微改写一下前面的两条公理:“第一,生存是族群的第一需要;第二,族群不断增长和扩张,但栖居地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在远古时代,这两条公理同样适用,甚至更加适用。我们的远古祖先面临着和宇宙时代的后裔们同样的问题:他们迁徙到一片新的山谷,发现边上的族群和他们讲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崇拜完全不同的图腾,有完全不同的纹身和装饰品,(在他们眼中)甚至不算是人类。他们会怎么做?
    一定会打得不可开交——十七世纪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论断。他认为人类一开始处于一种“自然状态”,在其中每个人对一切事物都享有自然权利,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一切理所当然属于自己,所以“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又不能同时享用时,彼此就会成为仇敌”,怒目而视,挥拳相向,这就是所谓“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
    这个“自然状态”有点耸人听闻,被认为只是霍布斯的想象,没有什么实证的证明,和实际古人类的生活毫无关系。卢梭就和他大唱反调,认为野蛮人淳朴可爱,没有主动加害他人的意图。后来的人类学家多数站在卢梭一边,说远古时代地广人稀,竞争没有那么激烈,无需大动干戈,相反,贸易和通婚等才是更迫切的需要。原始人之间如果偶有交战,也是像小孩打架般毫无章法,伤害很小。
    可惜,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研究证明这种观点站不住脚。无论是远古的人类祖先还是当代尚存的狩猎部落,交战都是他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原始部落中处处悬挂着人头,许多部落建起了坚固的堡垒,年轻人吹嘘着杀死过多少敌人,远古人类的尸骨上往往带有砍斫杀戮的痕迹——根据估算,这些人群中的暴力死亡率可以达到总人口的20%-30%左右,远远超过了最残酷的二战的水平。
    对上古“黑暗森林状态”的最有力证明,来自人类社会之外。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动物学家在非洲观察黑猩猩的生活,惊讶地发现在黑猩猩社群之间也存在“战争”,黑猩猩是领地性的动物,但不只是固守自己的地盘,而经常主动去侵占其他族群的领地,不是赶走了事,而是有意识地将对方赶尽杀绝。如从1974-1977年,在坦桑尼亚,一个叫做卡萨凯拉的族群反复进攻,打死了临近卡马哈族群的大约十头黑猩猩,迫使剩下三只(都是雌性)加入自己的族群,将其地盘据为己有。除了规模大小,这和人类的战争举动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们的猿人祖先,大概不会比这些黑猩猩更加“文明”。
    所以,霍布斯的观点比卢梭等人更接近历史真相。“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纵然有所夸张,但每个族群和周围族群之间对立仇杀,却是从猩猩到人类存在了几百万年的常态。结果是,从最早直立行走的古猿中曾经分化出许多支系,譬如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但最后只有智人一支保留下来,其他的(也包括智人的许多分支)都被灭绝了。
    不仅如此,远古混战中还有某种比“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更“邪恶”的东西,恰是这种东西让黑暗森林状态一直驻留在我们内心。
    霍布斯设想的远古之战是两个原始人狭路相逢,互不相让,最后大打出手,胜者为王,说起来还有几分“英雄气概”。这其实不是黑暗森林,而是光明战场。这种交手诚然有之,但黑猩猩往往采用另一种作战方式,他们经常派出小规模的“部队”悄悄越出边境进行巡逻,由几只猩猩组成,排成一队,尽量不发出声音,在丛林中潜行,当遇到对方大队人马的时候就躲避,而当看到落单猩猩,自己占绝对优势时,便一拥而上,将对方撕成碎片,甚至分而食之。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黑暗森林”。
    这种有意进行埋伏、突袭和劫掠的“游击战”只有黑猩猩和人类才有。和黑猩猩一样,狩猎采集部落主要的作战方式也不是光明正大地当面对决,而是潜伏和劫杀落单的敌人,或者在月黑风高之夜冲进敌人的村寨,把熟睡中的异族人杀得一干二净,考古学家挖出了不少这样的屠杀现场,好一个“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按照霍布斯的交战方式,体力相差不大的原始人面对面作战,看到彼此之间都有丧命的危险,也都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最后会妥协退让,签订社会契约,把自己的自然权利让渡出去,建立国家与社会秩序。但如果历史开端不是光明战场而是黑暗森林的话,整个故事会复杂得多。各种欺诈、毁约和复仇会层出不穷,阻碍契约社会的建立。当然,多次博弈下去,最终会让我们渐渐认识到还是保持和平好,不然迟早死光光。但即使这样,对个人来讲,最好的策略仍然是双面性的:在可能被发现的地方遵守约定,保持和平,但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大可下狠手除掉对方,依然是“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如此一来,我们就从史前过渡到了历史时期,人类历史是两面性的,一方面是朝堂,教会,法律等冠冕堂皇的上层建筑,一方面是藏在底下,深不可测的宫斗,阴谋和杀戮。历史上的“黑暗森林攻击”层出不穷,如果列举一遍,相当于从木马计到911恐袭的整个世界史。
    这种本能甚至藏在每个个人内心深处,适当条件下就会发生作用。美国动物学家达李奥·马埃斯特里皮埃里讨论过若干“明里合作,暗中竞争(消灭)”的现象,有的发生在我们意想不到的领域。譬如学术论文的匿名评审机制,很多人认为匿名可以保护评审人不遭到报复,从而保证评审客观公正,实际上却给了这些评审者以暗中干掉学术竞争者的机会,他们“剽窃这些投稿人的思想,拖延他们作品的发表,以便让自己有时间重做,声称那是自己的原创;他们通过苛刻的负面评价,压制这些投稿人论文的发表,或阻止他们获得经费资助”。甚至还可以在专业上“谋杀”这些投稿人,譬如建议拒绝他们对教职的申请。今天的日常生活中,从打小报告到网络骂战,任何可以隐藏身份的领域,几乎都会立刻进入“黑暗森林”。
    正因为我们是可以随时发动黑暗森林攻击的生灵,我们才能理解深邃星空的恐怖。不过,仔细想来,黑暗森林也并非一无是处,“藏好自己”本身已经是最低程度的秩序。出于对更强大文明的恐惧(在亿万个文明中肯定会存在),每个文明都要低调地隐藏自己,而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占领各星系称王称霸。这类似于对主权者或者说国家的服从。历史上,强大的国家建立后,各族群不得不终止敌对,越来越多地交流和共同生活,彼此容忍,暴力也在不断减少。原始社会中暴力死亡率可以达到20%-30%,古典文明时代只有5%,今天总体上大概只有1%左右,发达国家和地区甚至趋近于零。《三体》宇宙中的诸文明也能走上同样的道路吗?
    很难给出确凿的答案。《三体》里的“宇宙社会学”依赖于太多根据不足的假设(譬如宇宙中文明很密集,实际上或许非常稀少),无法进行严密推演。但即使假设黑暗森林状态的确存在,或许仍然有一条路可以走出来:对聆听着的其他万千文明的恐惧曾经敉平了人类和三体人之间的技术鸿沟,让地球和三体彼此建立威慑,进而结成盟友。据此可以推测,文明间偶尔的相遇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都会偶有发生,毕竟文明是非常密集的。一旦相遇,只要拥有暴露彼此坐标的能力,不论技术水平相差何等悬殊,都可以建立威慑机制。而只要威慑关系存在,就能形成某种妥协、共存甚至协作,成为超文明、超物种的关联,为走向更开放的文明网络奠定了基础。自然,这过程绝不是一帆风顺,其中仍有千万个文明要陨灭,无数星系要被摧毁,但最终,某种超级文明联合体会在星系间诞生,形成对任何个别文明的绝对优势,也就可以终结混沌状态了。《三体III:死神永生》末尾的“智慧文明集群”的“回归运动”用数百万种语言广播,也许就是对此的暗示。
    为了看到更灿烂的星空,我们内心的黑暗森林本能必须被遏制和约束,但也绝不能扔到一边。在《三体》中,地球和三体的暂时联合,因为三体人的背叛而决裂,最后导致两个星系都灰飞烟灭。这与其怪三体人背信弃义,不如说是地球人忘记了相互威慑的真谛,一厢情愿地以为已经建立了信任。双方时刻准备偷袭和消灭对方,又彼此惧怕对方的力量,才能为更加友好的相处和融通赢得机会,我们内心阴森可怖的黑暗森林,恰是“道德法则”的第一块基石。
    (作者:宝树)
    延伸阅读:
    刘慈欣:《三体II: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2008。
    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商务印书馆,1986。
    达里奥·马埃斯特里皮埃里:《猿猴的把戏: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关系》,吴宝沛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
    尼古拉斯·韦德:《黎明之前:基因技术颠覆人类进化史》,陈华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
    伊恩·莫里斯:《战争》,栾力夫译,中信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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