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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志翘:从汉文佛典用例看“何忽”“那忽”及其中“忽”的性质


    1.问题的提出
    学界一般将“何忽”“那忽”译作“为什么”“怎么”,历代注家偶或用“何忽”来对译此类“何”。如:
    (1)发扬蹈厉之已蚤,也?(《史记·乐书》)唐张守节《正义》:“问乐舞何意发初扬袂,又蹈顿足蹋地,勃然作色,何忽如此也。”
    同样,历代文献中,也偶尔出现过“何忽”与“何”为异文者:
    (2)汝自有妻妾侍婢,少盛如花,何忽共许高丽婢奸通?(《魏书·献文六王传上·北海王详》)
    按:《北史·献文王传·北海王详》则作“何共高丽婢奸,令致此罪?”
    于是,学界有不少人将“何忽”“那忽”看成是一个复音词,将其中的“忽”看成“无义”的衬音语助。如董志翘与蔡镜浩(1994:228、374)、钟兆华(2002:4)。
    2.关于“何忽”及其扩展形式
    其实,细玩文义,“何忽”与“何”,“那忽”与“那”还是略有差异的。首先使用此类“何忽”“那忽”的句子,往往带有因突然发生、发现某事而惊讶、责问的意味。如:
    (3)始皇时,童謡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晋干宝《搜神记》卷13)
    按:“何忽作鱼”乃“怎么突然变成了鱼”与前文“忽有大水欲没”相呼应。
    钟兆华文中的“何忽”之“忽”亦有“突然”义,如:
    (4)少小期黄石, 晚年游赤松。应成羽人去, 何忽掩高封? (唐卢思道《春夕经行留侯墓》诗)
    按:钟兆华云“作者是说张良从小学道, 死后应当羽化而去, 怎么堆那么高的坟呢?”其实体味诗意,当指:张良自少至老崇尚道教,本应成为仙人飞逝而去,怎么突然死去葬入高坟?
    在这一时期的汉译佛典中,也有不少“何忽”的用例,如:
    (5)是时世界/铁围之间,黑暗众生/更相瞻覩,咸各惊言:“何忽在此/有斯人辈?”(高齐那连提耶舍译《月灯三昧经》卷1:T15—551a)
    结合具体语境,“何忽”中的“忽”亦有出乎常理、出乎意料之“突然”“忽然”义,因此“何忽”是一个疑问词“何”与副词“忽”的跨层组合。
    因此,在汉文佛典中,同样的意思,更常用的是“何忽”的扩展形式“如何+忽”“云何+忽”。如:
    (6)慈悲大医王,无上智良药。疗治/众生苦,如何/忽远逝?(北凉昙无谶译《佛所行赞》卷5:T04—45a)
    从具体语境来看,“忽”也有明显的“突然”“忽然”的意味。从韵律来看,“何”后一定有小停顿,“忽”一定是向后组合的,这也证明“忽”不可能是“何”的衬音。
    此外,还有“如何忽然”“云何忽然”“如何忽尔”“云何忽尔”等形式。
    这样的表达方式,不仅汉译佛经中出现,中土文献中也有出现,唯出现时代略晚,出现频率不如佛典之高而已,如:
    (7)稽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见上,帝令于案上行。东方朔曰:“巨灵!如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宋曾慥《类说》卷21《汉武故事》)
    按:传世《汉武故事》作“何忽”。
    我们不难推测:“何+忽”当为“如何忽然”等的缩略形式。因此,“何忽”中的“忽”并非无义,而是有“倏忽”之义。因为事出突然,所以在用“何忽”表示疑问的句子中,往往带有惊讶、诘问、责问的意味。
    此外,文献中有“从何”“缘何”“因何”与“忽”连用的例子,更可看出“忽”绝非无义。
    3.关于“那忽”及其扩展形式
    至于“那忽”,中古中土口语性较强的文献及汉文佛典中均有出现,且可以看到“那忽”与“何忽”互换的例子。
    (8)每夜,辄闻若雷若风,四十许日,百姓相见,咸惊语:“汝头那忽戴鱼?”是夜,方四十里,与城一时陷为湖。(晋干宝《搜神记》卷20)
    按:同书前卷13作“何忽作鱼”。
    从上例来看,“那忽”中之“忽”有“忽然”“突然”之实义,应不是无义之“语助”。
    与“何忽”相同,“那忽”亦有其扩展形式“奈何+忽”等表达方式。因为“那”是“奈何”之合音,故需扩展,只要将“那”换成复音的“奈何”即可,而“忽”可以扩展为“忽然”“忽尔”“忽焉”。“奈何”相比于“那”,较为典雅,故这类形式在口语性较强的汉文佛典中并不多见,如:
    (9)军兴法律在,进退非得专。奈何/忽舍去,屯垒随之迁?(宋严羽《庚寅纪乱》诗)
    4.关于“何忽”“那忽”
    及其中“忽”的性质
    钟兆华(2002:8)认为:“对‘何忽’‘那忽’而言,‘何’与‘那’是词的基本成分,具有决定词汇意义的作用;而‘忽’的存在与否,对词义不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作用。也就是说,在‘何忽’‘那忽’的构成成分中,‘忽’是个辅助性的成分,它的作用似乎仅在于促成双音节结构的形成,不关乎词义本身。基于这一点,我们认为,‘何忽’‘那忽’的构词形式是偏正结构。”
    以上观点可以商榷。
    (一)从汉语中与“忽”组成的双音词看,其中“忽”无不具有实意。如:“俄忽”“倏忽”等等,其中的“忽”都有“突然,忽然”之“速疾”义;而“疏忽”“轻忽”等等,其中的“忽”都有“轻视、忽略”之“轻忽”义。而未见到“忽”作为一个(无义的)双音词的构词成分的用例。
    (二)钟兆华(2002:9)说:“除‘何忽’‘那忽’之外,‘忽’为辅助成分,构成双音节词,在汉语的历史上并不多见,但并非没有。例如:‘救心诚坚,万苦莫退。渠有凌辱,妾必得还。无忽忿容,遂令永隔。勉之。’(《玄怪录》卷三‘齐饶州’)……‘无忽’的‘无’表示禁止,犹今语‘别’‘不要’;其中‘忽’即同‘何忽’‘那忽’的‘忽’,是个辅助成分。在这里,‘忽’的通常意义都是很难切合语意的。”
    钟文仅举《玄怪录》一例,且此例非常可疑。“忽”可与“或”同音通假,故钟文所举《玄怪录》之“无忽忿容”极有可能即“无或忿容”。
    综上,从大量“何忽”“那忽”的形式变体及实际用例而言,“何忽”“那忽”中的“忽”均有“突然、忽然”之实义,“无义”“语助”说是缺乏根据的。严格地讲“何忽”“那忽”应该是疑问词“何(那)”与时间副词“忽”共同作状语的一种惯用凝固形式,是一个跨层组合。
    (三)而汉文佛典中“何忽”或扩展为“如何+忽”等形式,这与汉译佛典的非偈颂部分以四字一顿为常格,而偈颂部分大多以五字一句为常格的诵读特点相适应。
    另:汉文佛典中“何忽”的扩展形式“如何+忽”等出现较早,且出现频率大大高于中土文献,这也与中古汉文佛典的口语化程度较高,词语复音化进程较早有关。从某个角度而言,中土文献可能受到了汉文佛典的影响。
    至于“那忽”也可扩展为“奈何+忽”等,因为“奈何”相比于“那”,较为典雅,故这类形式在口语性较强的汉文佛典中并不多见,而出现时往往也是为了凑足四字一顿(非偈颂部分)、五字一顿(偈颂部分)而作出的选择。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18年第6期
    作者简介:
    
    董志翘,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汉语史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领域为汉语史、训诂学及古典文献学,先后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6项(其中重大项目、重点项目各1项),出版专著及古籍整理著作20部,参编大型语文辞书4部,在国内外发表论文270多篇,获国家及省部级社科优秀成果奖9项,获王力语言学奖1项。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