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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才:诗心即“初心”


    雨的心思,谁猜得着?这还用问。没人。但诗歌可以这么问。诗歌是不问之问。明不知,故问。诗歌的一大部分,其实是问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屈原问天,惠特曼问地,我呢问风,你可以抚琴、吹笛,问音乐。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会动,问风它跑了,问音乐就弹它一曲。
    问了,还得答。看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人类发明语言,就是让诗人不断地询问生命的意义的。这几年,因为失去女儿,我心痛得几乎提不动诗笔。生命无常让我陷入沉思,我感到死亡就活在我身上,与生命一起呼吸。这个“我”,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啊,无所不在,又哪儿都不是!对我来说,家只是停靠站,生命却在路上。
    星云大师,我读他的书,看他的字,记住了“初心”两字。
    佛光山四大宗旨,首条即是“以文化弘扬佛法”,我心赞之。这是星云大师对当今世界“已然文明化了”的精准把握。读到“三好说”: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叹大德言谈之质朴,因为这“三好”,看似简单,其实需要一个人毕生努力,方可逐渐接近目标。
    习诗习诗,就是练习节奏。节奏之于新诗,不再像韵律之于古诗,它不再是外在形式的强制要求,而是活泼泼生命的无限变幻可能。节奏,邀请我的想象力去活用语言。
    对自由体现代汉诗来说,我相信节奏将是不二法门,因为它敞向每一个诗人的语言潜能,并把每一首诗视作语言创造的一场历险。说到底,每一首好诗都自成节奏。
    我写的是自由体诗,什么押韵、平仄、对偶之法,都松开了!自由体诗,说到底,就是直接地、自发地去写一个生命活泼泼的感觉状态,因为在那种感觉状态中,诗心跳脱了知识概念的有染,返回到“初心”一般的纯然和天真……
    正是对诗歌的爱和自己甘愿为诗歌承担的某种责任感,把我们的真心像佛珠一样串在同一串念珠上。
    我认为,诗人是闲人。我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写出一首诗来,当然,有时也就几分钟,简直一挥而就,一字不改。
    诗人散落在各个职业中,但没有一个职业叫诗人。
    “诗心”在哪里?就在肉身里,它们俩“被罚”彼此相处。肉身的生灭是掌握在时间手中的。诗心呢,它渴望飞翔,但它必须把一切可见物都“放下”,才能生出翅膀。肉身归于土地,诗心飞向天空:它们重返生命那“不可见”的虚无源头。是的,虚无是源头。
    虚无?是的。我除了信仰虚无,还能信仰什么?我写“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空空”和“也”之间,有一个“如”字。如,总是点破某种关系。如来。如去。大觉寺的匾额赫然写着:无去来处。虚无就是诗性吧,它通向禅心。我乐意把诗归于虚无,因为诗见证了生命虚无,它揭发了实有。
    诗心总在萌动想象!但想象本身可以没有缘由。想象就是想象。想象就像一个小孩子,她想想象就想象了。她想象妈妈怎么不在身边,嘴上已经喊了一声“妈”。我观察过小孩子。他们就是这样活在想象中,想象给他们营养,吃的喝的梦的,然后他们就长大了。
    诗一经写下,即是表达。表达总是隐含着某种关系。表达不只是发泄,它总是指向什么。这就是表达的对象感,它决定了凡表达总是有潜在的读者。不存在只为自己的表达,因为表达甚至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他者。诗,就是我们对表达方式的自觉。另外,表达总是欲望的结果。我们表达的总是我们的欲望,显在的或隐含的。
    诗源自至深的欲望(潜意识),它感知到心灵最深处的颤动或不安,却只能抓住突然飘来的几个词语碎片。写诗常令人有失重之感,仿佛飞了,四周是空的,直到抓住了一些词语,捏成了一些句子,才重新获得平衡。写诗要随性,自发,仿佛一刹那的失重,然后又平衡了,又生活了。写诗时,人们不生活。不,人们只是写,诗心融入语言。人们渴望通过写,改造一点点生活。对,诗反对生活!
    与其说我热爱诗,不如说诗激发我去热爱。什么都可能落空,但诗不会,因为诗心从未被写出,写出的只是诗句。
    诗即禅,也就是说,诗心禅心都是自由心。禅乃绝对自由,诗因有人在,只好相对些。当然,禅本身无绝对相对之分,也无本身不本身之别。汉语现代诗,缺啥?我以为,缺一股灵气。这股灵气,也许只能自禅心生起。但当代诗人,大多太实心,虚心不够,空灵也就不足。技术被过分看重,以为才华就是一切,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太自我,惟我!
    诗心有一个空的结构!时光填不满它,幸福灌不醉它,惟有个体生命的死亡,给它一击,令它颤栗。但很快,空又回到了空。诗心与语言相遇时的擦痕留了下来:刹那的感觉,被随手写下……
    对禅境,我们不去猜度,好吗?那也许正是“无我”之境(假道“我”来抵达)。我们去契合那一份神秘,就很好了。
    自古以来,人间所缺,无非光。光所到之处,肉身,甚至灵魂(如果只把它视作肉身的对立物的话),都暴露出可怜的边界!而光,总是渴望越过边界,无论思想之光,还是灵觉之光。如果不是怀着光的穿透力,一个诗人如何敢把生活的方方面面推到如此极致?诗人的幸与不幸,也许都因了这光吧。
    这诗性之光,一旦照临,并被诗人全力护持住,那么命运就开始带着诗人走了。每一个诗人身上都有一个渐渐增大并呈加速之势的命运之轮。
    我相信诗中含有人生所需的一切智慧:令生命赴死,也令生命向生。诗,帮助诗人找到面对生死的角度和态度。
    真正的诗总是痛楚和心血换来(甚至也不一定换得来),因为还有语言,语言这个无常,总是暗含着一个诗人的命运。
    一切美,心念,都与刹那有关。诗歌是绕道语言的隐喻,触及真。
    人生就是如此,才华是途经,能力是途经,钱或权也无非途经,要抵达的是同一个觉悟之境。对个体生存了悟了,从此便得自由,不惧生死。巴尔特称之为“本体”。西方哲学始终围绕本体展开。而东方则更灵活,讲求圆融变通,我称之为相反相成的“双重性”。
    “诗心”与“禅境”,既是可分之二,亦是可合之一。诗从心生,禅也不能囿于“禅”这个字。诗—禅,同时又是同一之体,无体之体,因为只可悟得,不能实际地指认“这是诗”、“那是禅”。
    现代诗的活力,部分地来自每一位诗人求新求变的冲动。但在诗歌中,所谓“创新的冲动”的底部,即它所获得的支撑,仍是为人的朴素。这种东西是骨子里的。
    抛开种种诗学价值上的染色剂,我本能地认同各种形式的朴素。朴素是内质,不可见,但可以由心感知;新奇指外形,通过比较,可以识别。
    诗无限,谁能写到完美?完美之诗,就像刀锋,可感而不可见。
    “写得更简单些”,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心愿。要做得这一点,必须活得更简单些。简单得忘了“得失”,忘了“简单”,那样句子才会自然萌发于心,携带着意象,化身为歌声……一首诗首先是唱给自己内心听的一首无声的歌吧。“简单”的诗学,要求诗心的诚实。
    “溢出它自身”。我想说,一首好诗总是对语言符号的物质性的超越,所以它既是它自身,又比“它自身”更大,因为诗中有一个由象征和喻义拓宽了的精神空间。
    我重视一首诗的“词语生成”和“向着精神”,也就是说,一首诗既是词语的,又是精神的。词语已经做成,是一种完成。精神是不可见的,但可以领会,所以是“向着”,是一种未完成。这有点矛盾,但我的思维就是这样:悖论式的。我做区分,是没办法。实际上我做区分,只是为了区分之后再回到整体,回到一,回到一首诗的神秘生成之上。
    记得几年前,在成都龙泉驿赏桃花时,我曾写下诗句:桃花本无意,看客自有心。这人间之事,无非也是“无意”,加上“有心”,总共四字。比如,成为一个诗人,必须有心,又须无意。
    兄(指沈奇)写:树为呼吸而绿/花为自在而开。我应对一下的话,则是:树不为什么而绿/花不为谁而开。为何?我的体悟,禅乃否定性智慧,用汉字表达,即无,即不,佛言即“空性”。它唯心得如此彻底,以致回过头来,连“心”都不可觅了!所以,写不写诗,于禅心无碍。禅智慧不要求,不要求任何人,不要求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寂灭之道,可通涅槃;所谓修禅,即是安静。一切都必须看空,因为即便不看,一切仍是空的,连空字本身也是空的,空得找不见自体。佛陀为了解脱,悟得自体亦非自体,所以,这是一个人的灵思与宇宙空间接通时才会闪烁出来的“神启”……一切修行努力,大约都是为了让神启继续在。但人在地球上,为生死奔波,仿佛天经地义:有一双眼,忙于看,有一双手,忙了做,有一颗心,忙于爱……动力源不是别的,乃是占有欲。生死既然分分秒秒相接相续,其实又有何异?分别心,让人对生欣喜,对死悲恐。去了分别心,生死就同体合一了。世间哲学,妙在分别。出世之法,分而不分。分,是为了不分。这就是否定性智慧。当今中国人的诗心,沾染尘俗气太重,主要原因就是减弱了对古老(前生)和未来(来世)的想象力,只看眼前(若真是当下那就好了),只图现世(为肉身为迷)……那么,那些以语言为肉身相的一首首诗还会灵气贯通吗?不会了。
    诗甚至可以比诗人所写的表达得更多,暗示得更多。暗示什么呢?暗示敞向心。
    与文字相处,就可以识别自己。在写上,我从未相信天才。在灵性上,在空性上,我一开始就相信天才。天才是修炼而成的。不修而成,痴人说梦!天,才能赋予一个肉身在某些时辰的“觉醒”之才。觉醒,我把它理解为诗与诗人的关系。顿悟之刹那,有人觉醒;渐修之途中,也有人觉醒。觉醒之后,还会迷糊。依我看,无明是永在的,修炼就是击退无明吧。光在,黑暗就退去。但包围光的,仍是黑暗。
    神秀与慧能之分,乃渐修与顿悟之别。佛陀空性圆融之境,于是在汉地传承中起了分别,久而久之,佛法能不式微?我最近一直在琢磨神秀与慧能那两首禅诗。不立文字?应该是指法无定法。如果不是形诸文字,神秀之误入“有”,慧能之悟出“空”,境界之高低,如何为五祖所察?所以,文字乃根本。玄虚之事,文字一照,显其原形。诗人身上有一种可爱的勇敢,就是敢于把自己的本来面目在文字这面照妖镜上照一照,偶尔还真能照见“本来无一物”啊。
    我至今坚持:诗是写出来的,万千写法都必须以写出好诗为指归。好诗本身,比任何写法更神秘,毕竟。
    当代中国,尘俗之气弥漫,而一个诗人,惟有脱了俗气,才能抛开功利心,从而听从质朴心。依我看,禅与诗,前者乃绝对自由,后者为相对自由。绝对与相对相遇,自由便成了自在。自由自在,方可为诗人,方可成禅者。
    闺女这一来一去,逼着我去体悟生命个体必将遭遇的那一生一死……整整两年,言语句子太轻,而哀痛内心又太沉……我只好守着无言之言,任凭内心日夜汹涌……去年年初,我终于可以写些句子了。
    随手写去,这既是基于我的“质朴”诗观,也是不想惊动似乎“平复了”的内心。随手,其实也是随心。好的诗句不是刻意可成,而是早已隐伏心田,只需放松,只需刹那,便可自己显形,自己生成。古代诗人的传世之作,无一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我心早已向禅,恐怕我真过不了这人生大坎!血肉有情,这是诗的土壤,可见诗总是接着地气,但幸亏还有空性,那是禅的不在之在(无形却又无处不在),它使超越成为可能,也使有心人在生存绝望之时,反而有可能突然抬起头来,瞥见天穹的浑圆自在,生出无我的悲悯之心。
    无我?是的。此时此刻正给你写信的我,正是无我之我,也必须是无我之我。这无我,因“我”而得名,而有相,又因“诗”而舍名,而无限。余生,就允诺给诗吧。诗需要探索,比如语言需要妙用。汉字,谁都在用,难在妙用。心,谁都有,难在觉悟。极端地说,诗即禅,即万有之空。我皈依时曾发愿,好好参究禅诗。此事尚未做,我心已往矣。
    字是符号,也是心跳……
    观看,对我是多大的乐处啊!怪不得人们常问:你看出什么道道了吗?道道。对,道道就在眼前,就在眼前的诸般发生之中,所以必须观看,久久地,忘我地,一心,一意,凝视所看之人或物……看久了,我有时就自动滑入了冥想……呵呵这叫看呆了!
    写诗的人,确实得有一种心志,然后能得一股心气。心气,那劲儿最大了,能化解纷杂心绪,又能聚合语言妙句……
    沐儿,又一年了!孩子是23日出生的。我这么说,因为心还在痛,但这痛也有点寂然了。寂然好。寂然,好。寂然处,有安静。安静处,有清心。清心处,生音乐。音乐有出离尘俗之境,可以凭空而起,凭空而散。生命是凭空的。历史绑架了它,使之沧桑。爱情又把“理由”强加给它。生命,确实是凭空的。地球在飞,宇宙在飞,不是吗!
    昨天决定,写一篇文字,名《空字之碑》或《无字之碑》。空字是有字的,有个空字。无字当然是无字的,但较真一下,仍有无字。是隐在。我就是想写一下隐在。像空纸条。你不发,它就是空纸条。你发了,就不是空纸条了。空纸条上能读出多少字啊!这要看读者的眼力。一切皆隐,隐而不发。比如无字之书。
    我的体会是,语言是反抗我们的力量,一个个汉字从来不会轻易就听命于诗人的调遣!不,诗人根本无力“驾驭”语言,所以诗人只能把自己的表达渴望敞开给语言,敞开给每一个似乎随风而来其实因心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句子。人们对语言莫名其妙,于是有写诗的冲动,于是去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动用,偶尔,妙用了,也就体会到那妙不可言之快乐了。说穿了,诗就是语言与个体生命的无限多变关系,是可能性本身。
    我更加相信,大地上的万事万物,人生中的悲喜交加,无一不是诗的质料!妙用全在一心,一意!这些诗,乍看上去,真的谈不上任何技术含量,但确实有一颗心在热烈跳动,所以它们才穿透了百年岁月,一直流传下来,而当时搞“声音诗”等等新技术玩艺儿的那些先锋诗人,反而再也无人提起。
    我以为,写自由体诗,文辞不必太讲究,做到简洁即可;辞藻固然含着美感,总不如心灵直接诉说更真。诉说,就得有口语的朴素,就带出说话的口吻。真,其实比美更美。它大于美,或者说它包含美。朴素里,更具现实感,因为过滤了浪漫。
    总之,得有一颗心。没心没肺,可不行。
    好的艺术,一定洋溢着艺术家的气息:精、气、神。一首诗也好,一幅画也好,一声钟响也好……自在,而自足。它们是好的,所以它们自足。它们如果不好,就不会入我们心,我们的身体在场又有什么用呢?关键还是要好。好即自在。没有人来看,没有人评说,这都无损于那根本的好。钟声响,不为谁。
    诗人心中有宗教感情,几乎是天然的。诗心也是纯洁之心,优美之心,赤子之心。
    我嘛,还好。有些坎坷。也熬过来了。写诗,译诗,发呆,游走,是我的主要活动。一直体弱,如今更甚。虚无看世,真心待人,欢喜度日。我的心是偏向佛禅的呵呵。但一切宗教,均是向善,向着和解。
    用诗来表达心声。这是诗人共同的心愿。心愿通向心声:有一条语言之路必须经过。表达?也许更是发出。心和语言必须一起努力,才能发出。怎么努力?让心和语言相遇。相遇时,某种关系就产生了。诗就是各种各样的语言关系,或语言表达式。以诗为师吧
    佛禅教我们,体会诗道,切入诗理啊!因为懂了诗也就懂了生活(另一种)。我喜禅宗,起因就是诗,后来又被诗领着,慢慢体会到禅智慧的“绝对自由”(当然它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社会界是这样)。我感觉,自由即灵性自在,灵性自现时,一切朴素,本来,浑然,全身心得忘了全身心,既无所谓自由也无所谓不自由,因为哪儿都有自由也都有不自由。现在呢,诗即禅,依我看。禅不可说,但得有人修,诗也不可写,但也得有人探索(尝试)。
    语言就是法门。有成就的诗人都是从这个法门悟入诗道的。写时是诗人,不写时也是诗人,因为写与不写的区别,都在每一天的生活方式里了,在诗人身上合一了。光靠写的愿望,自然是哪儿都去不了的。所以维特根斯坦才说,词语是行动。诗人动用词语,因此是件大事,岂能仅仅视为“遣词造句”?“词”是人差遣得动的吗?“句”是人能造得出来的吗?呵呵一草一木,天地有心,我们只需悉心视之、听之、冥想之,就是了。话说回来,诗句当然是能“泄露”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的,但那“内心”是全人类的,非是单单属于你一人,所以不必视之为个体生活的私秘。
    阅读一位大诗人,就是向他(她)讨教。翻译就更是了。写与译,同质,一回事。译,乃再写已写之诗;写,即初写未写之心。诗与心,一回事,只隔语言这堵漏风的篱笆墙。篱笆墙的美,就在于漏风,更漏好风景。
    自始至终,一个诗人都得从自己的发音部位……试着发音,否则便发不出音。至于发音方法,尽可以千变万化,像你呼唤的“词,词,词……”,诗人如能敞开给词,词之语流便汩汩经过,心裹着词,便遗下生命喘息痕迹。
    词语解放诗人。
    诗人写诗,无非盼着词语的魔力来解放:解放身,解放心,解放节奏,解放那不自由中的偶然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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