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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固埃的转世灵童——田耳印象


    

初见老田,至少应是十余年之前的事。具体年份不细究了,我一贯疏于对时间的准确记忆,此刻追记,我只消确定——彼时我们尚是“青年”。这个确定,当然也矫情,当然也不足推敲,但却是被法定一般背书过的。那一年,我跟田耳,初见于“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就是说,我们是被组织认定为“青年”的。这个全国性的会议,有着严格的年龄要求,此后,以年龄计,田耳我没去留意,他小我几岁,或许还能再“青年”一回,而我,超龄了,将不再被允许参会了,也就此,严格地不再“青年”。
    那时我是甘肃作家团的一员,那时的田耳,距获得“鲁奖”已有六年的光景,保持着“史上最年轻鲁奖得主”的纪录,还藏身于湖南。他是“湘军五少将”中的一“将”,我是“甘肃八骏”中之一“骏”。这“将”,这“骏”,现在我是难以启齿的,彼时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唬人,想必田耳也作如是观。但回望来路,至少可以盘点出某种规律性的线索,那就是:我们这代作家,在“青年”时,集体地被归为了“70后”,继而,分属于地方,被打包成了团伙,以“战斗”之风格,成军、成建制。打出什么天下了吗?或者一统江湖了吗?没有,说到底,不过流寇一般各自为战。反倒是气味相投者,“将”“骏”“侠”什么的,跨省连横,成了文学生涯中的莫逆之交。
    那届“青创会”的与会代表中,领队者不算,还有获得过“鲁奖”的人物吗?应当是没有了吧,否则田耳那“史上最年轻鲁奖得主”的纪录,恐怕就是不能够成立的了。于是,顺理成章,他当然要做会场上最亮的那颗星,要做酒局中最靓的那个仔。可是,他不是。至少,我没觉得是。老田不怯场,但在人群中也从来不是顾盼自雄的主。
    会场上,我没怎么看到田耳这颗星发光,似乎,也没看到什么其他星闪亮;酒局中,这个直到今天仍被朋友们戏称为“小地主”的家伙,确乎有些“小地主”的气派。他矮,他胖,竟然,他还白胖;他呼朋引伴,挟“史上”之纪录,喝得热闹非凡;他口若悬河,臧否人物,竟然,他还呜呜噜噜口齿不清。他绝不令人反感,甚至,有着天然讨人喜欢的优势,就好似那矮白胖和那口齿不清缺一不可,哪一项不对了,这个人就不对了。他很对,很浑然,很协调。这种感觉,也许仅是于我而言,要知道,仅凭“口若悬河,臧否人物”一条,就足以给太多人制造出行世的麻烦。
    我对田耳最初的观感,很难说是一种理性思维的结果,但也难说纯然出自感性,现在琢磨自己当年对田耳的好感,脑子里只闪回“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这样的句子。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对季布所下的判词。想田耳,蹦出个季布,倒也不算离谱,毕竟二位皆是“有名于楚”,而让我觉得更为恰切的,则是那“任侠”之风。
    不错,“青年”时初见田耳,我是被他身上的“任侠”之风所打动的。这个胖且白的“小地主”,这颗口齿不清的“最亮的星”,将诸多截然不同的禀赋聚于一身,憨直且精明,语恣而讷言,智以愚显,浑然天成。他不以最靓的仔自傲,也不以呜呜噜噜自惭,就是一副“全力在搞”的架势,而这所“搞”之对象,假以“酒”名,实则是做人的原则与处事的规矩。
    当然,“全力在搞”的老田,把自己搞大了。那次会议是在京西宾馆开的,会前领导便开宗明义:我们开会的这个现场,就是当年某个重要会议的会场。大家集体噤声,倏忽感到身在历史之中。门禁森严之地,搞大了的老田返回宾馆时,冲撞出了一点麻烦。我还算保持着历史的清醒,忙不迭打了圆场。以我日后对老田的了解,他岂是不懂深浅之人?但他就是要“全力在搞”,直到迎面撞上命运本身。他也有他的历史经验,一路横冲直闯,可不也就这么冲闯出了一番天地吗?
    再见这“任侠”之人,我已经在心里将田耳换成了“老田”。他当然不“老田”,细白粉嫩,令人嫉恨地逆龄生长,但我还是觉得“老田”之谓,更符合我对他的感受。
    那一年,老田写出了他迄今最为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天体悬浮》。小说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责任编辑雷容,同时恰巧也在编辑我的《刘晓东》。编辑流程中,雷容找我试试给《天体悬浮》做个封面设计的方案。由此,我精读了老田的这部杰作。读罢,服。
    《天体悬浮》几乎囊括了田耳全部的写作秘密,他的出身、他的履历、他的江湖、他的情谊,他于红尘中摸爬滚打,他在深夜里眺望星际。这是一个深谙人间秩序的混子,这是一个婴儿般纯粹的赤子。老田会忧伤吗?精读过《天体悬浮》后,我不免会做此想。这想法当然荒唐,一个一流的小说家,怎么会不忧伤呢?天真和伤感的小说家嘛。但是,当你以忧伤去想象田耳时,就是这般不由得要犹豫一下。荒唐,真是荒唐,“忧伤的田耳”,想一想就要让人失笑。不对,那是不对的。但是,“广大而不着边际”,不正是荒唐的本意吗?老田正是这样的荒唐之人。
    最终,《天体悬浮》没有用我的设计。我设计得太好了,吓着了雷容。也许是内疚,雷容拉了我和老田一同去参加上海书展。他贩卖《天体悬浮》,我贩卖《刘晓东》。在书展上卖书,也是“广大而不着边际”的荒唐事,日后我跟老田,还加上徐则臣与李宏伟,四个人在书展卖书,台下坐着两位读者。但既然同去了,我们就得彼此吆喝捧场。我大力夸了《天体悬浮》,老田也夸了《刘晓东》第一次让“70后”的作品中“有了父亲”云云。荒唐,真是荒唐。
    荒唐之余,当然是“全力在搞”。这一次,我才真正见识了老田对酒的“迷之依恋”。他喝酒,有股“投奔大海”般的在所不惜,这大海,确乎就是酒海,而老田,则有纵身跃入的坚决。他其实并不能算作海量,但蹈海而入,是赴死的欣快与果敢。这才是“买醉”的真解。他就是奔着醉而去的,酒不过只是奔赴那结果的通道,他还嫌这通道太窄,他不要走村道,他要上高速,要尽快地、拼命地从通道中冲过去,直接去拥抱、紧紧地去拥抱醉之本身。然后,他就可以呜呜噜噜着嬉笑怒骂,可以冲撞一切森严的门禁了。
    但我从未见到过老田醉后沦为无耻。
    上海滩,对老田而言,可能纯然就是电视剧《上海滩》中的那个上海滩。那是大码头,是风云际会,是人间纵横捭阖的博弈,是成败转头成空的修罗场。在他早期的文学履历中,已有“上海作家研究生班”这一笔,于是此次书展卖书,在他,就有故地重游的熟稔,更有“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当时唯一“鲁奖”得主的威风,他之“买醉”,就更加天经地义了。那么,就让他笔直地醉吧。说是“笔直”地醉,只因为我所见过的、自己实践过的醉,基本上都是“曲折”地醉。我们本不想醉,我们畏惧和警惕着醉,最终,我们还是醉了,然后用醉来诉委屈、使狂悖。但老田就是要醉,不惧,无畏,醉了就是醉了,不让醉里泛起那些跟醉本身无关的沉渣与泡沫。德公、走走、黄德海,这些上海滩上的挑剔之人,就这么接受、甚而宠爱上了买醉的老田。
    真是个福星啊!羡慕、嫉妒、恨,你不能不心生感慨。这“福星”之福,有“史上最年轻”记录之佐证,更有着摆脱了一切“规定动作”而能立于不败之地的神奇。有如神助,他不俯低,也不仰高,呜呜噜噜,洋洋洒洒,竟然,就成了。
    “田耳不成名,天理难容。”这是执文坛牛耳者早年所言。
    “别惹老田,老田是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主。”这是我之所言。是戏言,却也不全是戏言,潜台词或许还有:没法跟老田处,你也就没法跟世界处了。这不是在说老田的好处,实际上,他大约有许多时刻,还是那种很难相处的家伙,原因无他,究竟,他有他的骄傲,并且,他还“任侠”,有浑不吝的一面,有时连狡黠都是明晃晃地亮出来捉狭人,但他深知这世上的分寸、这人性的高低。他有原则,知道荣辱,明白香臭。
    下一程,我跟老田相伴着,经历了迄今最漫长的一次旅途。受邀于《回族文学》,我们去了新疆的昌吉。前后十多天,天天在西北的大地上奔走,夜夜在酒店的房间里“买醉”,算是彻底打通了我们之间交情的任督二脉。
    此行的由头是《回族文学》颁发刊物的奖项,受奖者,是大名鼎鼎的张承志先生,颁奖者,竟是我们几个“70后”作家。这不啻为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话。就好比,突然间,几个识字的现代人,被喊到天边给仓颉颁奖。老田都因之端庄起来,不远万里,他背来了几十册不同版本的张承志作品,不为其他,只为让张承志签下名字,立此存照,说明自己和某种事物息息相关着。这同样也是老田的神奇,正规学历乏陈的田耳,竟是我辈作家中对于知识最为深切拥抱的一个。他爱武侠,也爱真理,他藏书,不遗余力地藏,藏金庸、古龙、温瑞安,也藏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名著,藏成了我眼中的版本学家。偏僻的典籍,陌生的作家,每每不知所云时,求教于老田,你便能得到线索和答案。
    亦庄亦谐,端庄毕,老田正式发癫。那一路漫游,我正在精神极度拧巴的时刻,幸而有了老田,这个生机勃勃的家伙,如无忧无虑的哪吒,混天绫、风火轮,一通乱耍,直叫程青、梁鸿、黄咏梅,还有我,这几个“忧郁的知识分子”,统统都不再好意思“忧郁”,不再好意思“知识分子”了。是啊,老田怕什么呢?曾经,他养斗鸡,装空调,跑到八里庄鲁院门口自告奋勇要当学员,为了在地方内刊发小说讨好主编;现在,他鼓动我们给远在北京的“鲁奖”颁奖现场发去贺词,祝贺徐则臣、张楚获奖,不间歇地拿身在河南的乔叶插科打诨,让乔叶成了此行的一个虚拟团员,简直快乐得不要不要的。就似乎,他从来就不会是绝望的,从来就奋力地逆风狂长。但我也分明知道,在“似乎”的背面,这个沈从文的湘西凤凰小老乡,早早就认领了自己先天的委屈,找到了自己人间的方案。
    他信命,同时知道要搏命,他在清明节去给沈从文烧纸,他见到佛脚就当仁不让地扑上去,他吃最肥的肉,喝最土的酒,然后在体面的场合一抹嘴上的油,也把衬衣体面地塞进裤腰里,呜呜噜噜开言,妙语连珠地说服素食者。他是奇妙的人,一个“妙人”、一个“可人”。鲁智深在钱塘江边坐化时“今日方知我是我”,老田许是在沱江河畔逃学时就知道了他是他。老田也提着一对虎拳上路,顽固地在地,又专注地在天。在天地巨大的落差里,他省去了吃相难看地攀爬。说到底,老田是一个肉食者,他不吃肉,就没法用肉身撞出一个前程,但在他,又有着素食者的清奇。好吧,他是我此生中所遇到的、最接近于“庞大固埃”的家伙。
    文坛一度流行“某某是某某的转世灵童”之说,要问我,我就会说:老田是庞大固埃的转世灵童。
    没错,就是那个“当他诞生的时候,世界正害干渴”的庞大固埃,那个追求肉体享乐的庞大固埃,那个豁达乐观的庞大固埃,那个患胃病时所服的泻药就有四公担斯甘摩尼草、一百三十八车肉桂和一万一千九百斤大黄的庞大固埃。同时,也是那个深知“无知是一种耻辱”,要做“全知全能”之人的庞大固埃,那个有着宏大学习计划、力求“没有海里、河里或泉水里的鱼类是你所不知道的;天空中一切飞鸟,森林里一切乔木、灌木、大树、小树,地上所有的花草,地层下面的一切矿产,整个东方和南方的宝石,要没有你不认识的东西”的庞大固埃。
    “畅饮知识,畅饮真理,畅饮爱情”,被法朗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的神髓。如果此言不虚,新疆之行,我就是遇到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我得承认,老田的明哲达观,老田的“人味儿”,有力地将我从那个阶段的萎靡之中打捞了出来。那时,我就是一个“正害干渴”的人。
    我见识过老田的畅饮,见识过他畅饮知识和畅饮真理。于他而言,真理即是捍卫文学的标准,他是如此热情地向我推介自己认为写得好的新人,并且,每一次推介都准确无误。双雪涛就是老田推介给我的,言辞之急迫,神情之恳切,现在想来都令人动容。他爱文学本身,如此地不愿意对好的写作视若无睹,对坏的写作违心讴歌。是老田不通人情世故吗?不是,相反,正如庞大固埃在巴黎求学而后又周游列国,老田在他的“人间大学”,早已从养斗鸡和装空调中,看清并学会了世相的逻辑。
    我也见识过老田“畅饮爱情”。他是我辈作家中最不惮于将自己的情感难题释放给朋友们的人。有一个阶段,庞大固埃也不快乐了,颓了,废了。那时他已去了广西。有一次,我们在北京撞上。“二级教授”田耳在北大培训,我们遇到了,自然是要醉的。“二级教授”之说,当然是我的戏言,但老田进入大学任教,亦是传奇,既然是传奇,为什么不能更传奇?而且,在我看来,老田之水准,端的当得起一个文科的二级教授之称,重要的还在于,他是真的有着教书育人的巨大热情,对于教职,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认真,日后我是领教过他携一众“田门弟子”时的先生风范,那严师劲儿,那慈母劲儿,啧啧!但这次老田醉得空前勇猛,想必绝非是做了“二级教授”。我将他拖回酒店房间,闭门而去的一刻,竟有一瞬间的悲凉,感到一个天才,人间失衡,难不成就此被撂倒了吗?恍惚间,才意识到手里还握着他的一串紫檀手串。
    再以后,我回到了陕西。那年,老田千里奔袭,在暑期带着女儿自驾,一路从凤凰出发,向西,再向西,跑到玉门关才折返,归途中打道来了西安。我隐约知道他的苦恼,劝慰他,美其名曰“没准上帝就是让你安心写小说的,人间日子对你是个妨碍”。这话,我自己也是将信将疑,但残酷的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是一个真理。事实上,在人间失衡的日子里,老田的确写出了论堆儿的杰作,每每读到,我都会心悦诚服于他的小说能力。李宏伟在作家出版社时,要为田耳的中篇小说《一天》出单行本,喊我画几幅插图,评价曰“年度杰作”,对此我也是深以为然,甚至在心里有更高的认可。我认为,在我们这几个常年被归在一堆儿说的“70后”中,老田才是那个天生的小说家,我们是费了劲儿,他是不费劲儿。但谁又能为了维护好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便去怂恿他落一个人间日子的惨淡?更何况,这“人间日子”还是田耳、是庞大固埃最为重要的属性之一,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热爱生活”的同行。我坚信,如果一定要有所选择,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足以让老田丢弃掉文学的。
    我们无数次地撞上,无数次地喝。我们在庙堂喝,我们在江湖喝。我们在“收获文学排行榜”的颁奖仪式上互换手模。我在“茅盾文学奖新人奖”的颁奖舞台上给老田颁奖,实现了我“给老田颁次奖”的精神胜利法。我们在边疆喝,我们在天涯喝。有一日,海南岛上再喝时,老田已经部分地恢复了他的生动。他又开始机灵地调侃起同伴了,又有了笃定的小狡猾。只是,喝得不再那般一往无前。节制了,居然节制了啊。没错,老田有了心爱的人。黄德海在岛上提议我们三个人分头写一篇对方作品的同题小说,我认了老田的《瀑布守门人》。离岛后,黄德海和我兑现了约定,老田的那篇同题小说则没了下文。没就没了吧,谁让老田又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在岛上的时候就忙着跟远方的佳人视频呢。而且,老田的《瀑布守门人》写得又是那么好,他少写点儿,对我这个同行而言,压力也少一点。
    终于,老田干脆彻底不碰酒了。理由充分,没什么好说的,为日子计,为生活计,为老婆孩子热炕头计,应当支持。我们参加中日青年作家会议(居然还混迹于“青年”行列中),在浙江的一所大学又聚到了一起。当日,上桌的是古越龙山——黄酒。席中的日本作家被我和老田逗引着喝得面红耳赤,逗引别人,自己也被逗引了起来,毕竟有个庞大固埃的底子,老田不免就轻微地破了破戒,喝出了些许的状态。是夜,从酒会离席,我们几个中年人绕着校园里的操场遛弯消食。遛着遛着,老田却跑了起来。自不量力啊,还跑得动吗?我一边琢磨,一边看着他圆滚滚的背影摇摇晃晃地隐入夜色。他在跑,居然真的在跑,居然跑得并不是那般吃力甚至可谓轻盈,他在跑,在“天体悬浮”中,一个人张灯结彩地跑。
    老田啊老田,你我以“青年”之名相遇在“青创会”,如今十余年过去,你跑得依然如同一个“青年”,一个如同陈独秀当年所期待的那种解放而自由的“青年”:“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
    我想我在那一刻听到了夜幕中有着“喝呀,喝呀,喝呀”的鼓舞之声。那是老田的喘息声吗?是的。但那也是如拉伯雷所言:“最鼓舞人心、最神圣、最肯定的喻示。”没错,这一幕就是《巨人传》的结尾时刻——当庞大固埃一行到达神瓶国祈求神瓶的喻示时,神瓶发出了一个字:
    喝。
    2024年3月3日
    敲下此文的写作日期,
    才发现是第二十五个全国爱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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