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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向阳诗歌读札:自我的确认


    

初读何向阳,当然是通过她的评论。《夏娃备案》一书中的许多篇章,代表了何向阳文学批评的美学品格,她善于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知人论世,其文字充满了诗性与个人情怀,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女性批评的范本。面对文学作品时的何向阳,很好地发挥了女性批评家的敏感、细腻,因而即便是理论话语、理性思辨,在她的笔下依旧能够以情动人。在她获得鲁迅文学奖的《12个:1998年的孩子》一文中,何向阳敏锐地选择文学作品中的12个儿童形象,诉说了对孩童般纯粹人性的歌颂,以及对现代性的反思;文末的两个“附录”,更截取重要历史事件、经典文学、诗歌作品等,与正文构成某种呼应。在这些文学评论中,我们隐约发现,何向阳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学院派批评家,她的文字诗意盎然、千锤百炼,这些文字也透露出她“隐藏”多年的诗人身份。
    2015年以来,何向阳相继出版了《青衿》《锦瑟》《刹那》等多部诗集,有的是旧作的整理、再发表,更多的则是近年来创作的诗歌,可以说,最近十年是何向阳诗性爆发的时刻。不久前,《如初——何向阳四十年诗选》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可谓是她诗歌人生的一次总结和回顾。诗集按照时间顺序分为四个部分,即“似你所见(1980-1989)”“犹在镜中(1990-1999)”“提灯而行(2000-2009)“是身如焰”(2010-2022)。从篇目数量上看,最后一部分的作品占了将近一半,其次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这两次诗歌创作的高峰,也对应着诗人人生感受最为敏锐的两个阶段。何向阳曾多次表达,自己文学创作的起点是诗歌。虽然在文学批评领域颇有建树,但是或许对她而言,直到最近几年,才真正找回了自己的文学初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此前多年的文学批评,或许是诗歌写作的漫长的准备。当然,这种准备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何向阳,改变着她的诗歌。面前这本以时间为参照的诗集,就是这种改变的直观表现。
    从本书的开头看起,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的忧郁少女形象。诗集《如初》中的作品最早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彼时正是朦胧诗盛行之时。何向阳这一时期的大部分诗歌,从审美特征、美学意象等角度上看,都带有朦胧诗的印记,很多作品来源于诗人的主观幻想,是个体情感的敏锐发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阶段的诗歌中有一个明显的抒情对象——“你”:“你说你爱百花盛开的春季/而我却浸透了秋的忧郁/步履蹒跚地走向冬季/你说你是天空闪亮的星座/而我却属于无光的岛屿/独自承受海浪的拍击”(《你说》,《如初》第5页);“你在走廊那边吹口哨/我坐在房屋的角落/含着眼泪/无言倾听”(《倾听》,《如初》第71页);“看你/以明眸/看你沉稳、缓缓行进的步履/看你俯首静坐眉头微微蹙起/……看你以全部真诚/看你以整个生命/今生看你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来世看你再将我的手放在你的手里”(《看你》,《如初》第75页)……“你”是谁?何向阳早期的诗歌大多围绕朦胧的爱情,所以初看起来,这里的“你”像是恋人,但是,这个恋人并非确凿的个体,更是在诗人的想象中不断建构出的理想爱人、完美人格,因而,在不同的诗作中,不确定的“你”就具有了多重面孔。在早期的诗歌中,何向阳似乎一直在寻求某种对话,她在寻找、在怀疑、在不断地提问。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也可以是诗人自己,她在与想象中的知己对话,也是与自己对话。
    与“你”相伴,何向阳的诗中,还常常出现“谁”。诗集《如初》中,以《谁》为题的诗歌共有七首,其中两首出现在第三部分,五首在第四部分。“谁”本身蕴藏着一种不确定性,或者也暗示着诗人一种诘问的姿态。“谁住在/我心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年//……快开门/教我看看/你究竟是谁/哪一位/这么多年/也不搬走/藏在我的/心房/你/以何为生//……好吧/你不走/我就放弃/门内这时传来/低语/“我以爱为生/感谢你让我/寄住/请允许/我/住下去”//我问:/“多久?”/他答:/“一生!”//“只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就是死亡也不能!/也不能将我们/分开!”(《谁》,《如初》第265-268页)早期的爱情诗中的“你”多指向一个理想化的爱人,在后期的爱情诗中,无论是“你”还是“谁”,人物形象的存在,更多的是为了凸显诗人自己的爱情观——无论是谁,爱情是不变的,对爱情的信仰是牢不可破的。
    如果说第一部分“如你所见”聚焦于“你”,那么,第二部分“犹在镜中”这个标题,本身就有以身为镜、揽镜自照的意味;第三部分“提灯而行”更预示着一种趋向明朗的行动目标。“以后的征途/为心底的哪团/火焰/为长眠的/哪片时光/为谁/为哪一个人/我会交出这个不屈的/灵魂”(《红尘》,《如初》第172-173页)顺着时间的脉络阅读,不难看出,何向阳诗歌中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明显,早期诗歌中多见的疑问、怀疑,在后来逐渐被一种笃定的、果决的短句代替。这种心态与姿态,落实到文字上,让何向阳后期的诗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建筑感、形式感。诗歌是语言的极致表现,翻看《如初》一书的目录,单从题目就能觉察诗人对语言的严苛,尤其是在第三、第四部分,除了七首《谁》,剩下的诗歌题目都是两个字的词汇,简洁、紧凑、节奏铿锵。此外,不少诗篇中采用词语、句子的重复,如每一小节的开头或结尾部分都是同义反复,营造出在此基础上的层层递进。比如《微尘》这一首,五个小节的开头类似:“你是不是看见过”“你是不是注意过”“你是不是使用过”“你是不是在意过”“你是不是仍在喜欢”,前四小节最后一行分别是:“微尘”“命运”“语言”“精神”,末尾处回到“微尘”,完成了完美的闭环。类似地,《红茶》一首,反复出现“不一直生活/在诗里”“不一直活在/诗里”“不一直在/诗里”“不一直是/诗”“不一直是”,看似同义反复,实则越来越凝练,越来越接近本质。
    在四十年的时间坐标中,我们看到,何向阳诗歌中这些遣词造句的变化、艺术特征的变化,来源于诗人个体生命的前行,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世界认知的改变。在第四部分中,明显看出诗人从自我的精神世界走向了更加日常化的现实,自然风物、四季轮回,乃至日常生活中的一蔬一饭,开始频繁出现在其诗歌中:“青绿的麦苗/坚韧的花树/我已经好多年熟视无睹/我已经好多年/被关在/车窗里/一任时间退后/脸色苍白/神情肃穆//……我要上午写诗/下午饮茶/……我要在院子里/种满玉兰、杏花/早樱、山楂/玫瑰、蔷薇/还有紫丁香、桂树/我要它们/次第开花/年年开花/大声说出我/沉默多年的/情话”(《动身》,《如初》第318-319页);“石榴、苹果/来自澳洲的柑子/红的、绿的/和橘色的/我再数一遍/如今/我和你们唇齿/相依……”(《独居》,《如初》第364页)在这些诗作中,诗人回归日常生活,重新审视那些常见却被忽略的细节,呈现出一种趋于平和、自洽的人生状态,在用词上也更为朴素、克制。我尤其喜欢这一首:“嗯,这一切安详宁馨/带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葱/西红柿和牛尾在炉上沸腾/昨夜的诗稿散落于/乡间庭院里的/长凳”(《即景》,《如初》277页)。自然,与自然所创造的一切和谐共处,生机勃勃;人生活其间,感受着生命的沸腾,也守护着自我的精神家园,这难道不是生活最美好的样子吗?
    与那些宏大却略显缥缈的话题相比,日常生活的踏实给予了诗人温柔而坚定的人生观,因而,她开始更加偏爱那些微小、软弱、幽暗之物:“我越来越喜欢/微小的事物/……我越来越接近/幽暗的事物/……我沉湎于/正在消逝的一切/……我如此羞怯地/想着/那些细枝末节/……是的/喃喃低语中/我越来越与那些/人们忽略的/事物/相像”(《低语》,《如初》第214-217页),对弱者的偏爱,体现的是诗人的慈悲,这并非同情,而是一种珍贵的共情。某种意义上,对弱小的偏爱,是从对伟大的疏离、对宏大的解构开始的,“我们知道/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是的/我们还约略知道/得寸进尺/一意孤行/但我们却无知于/一朵花开的时分/一只蜜蜂的/行踪”(《知道》,《如初》第366-367页);“是的,我站在这里/遍野是/可以俯瞰的/高楼/删掉庙宇的城市/吊在半空的身体/心脏/空无所系的殿堂……迷惑与得救/都变得瞬时、速朽/沉沦、上升/或屈从于更为强大的/掠夺的/力量//这个时代的巨柱或/雕像”(《刹那》,第197-198页)。在世俗意义上,懂得人情世故当然比观察花朵与蜜蜂更加重要,但是,如果我们站在自然的角度、宇宙的高度,到底什么才是无知呢?在第四部分“是身如焰”中,类似主题的表达很多,应该说,这样的情怀与智慧来自岁月的馈赠。在时光的淘洗中,诗人从自我的王国中逐渐出走,那个沉湎于幻想的少女诗人一点点看清了世间万物,美好的、丑恶的,短暂的、永恒的,柔软的、坚硬的,逝去的、未来的……在万物的衬托之下,个人变得无比渺小,如同所有幽暗不明的细枝末节一样;但同时,她又将这些不被关注的事物视为崇高——庄子的“齐物”、佛家所谓“无差别心”,大抵如此。
    如同书名所称,四十年来,何向阳的诗歌当中,始终存在“如初”的信仰,比如对爱情的歌颂,对纯粹、自然生命状态的向往,那是她诗歌的初心。在何向阳的早期诗歌中,大海是重要的意象,《蓝色变奏》从倾听大海开始:“犹如我/踽踽独行的身影/天空没有困难/改变颜色/仅有凝注/礁石般凸立/任身后海啸/依旧/沉默//珍藏紫罗兰的/芳馨/等待/你的头顶却已戴满/丁香的花朵”(《蓝色变奏(一)》,《如初》第44页)。此外还有星空、暮色、雪夜、萤火虫……都是阔达而忧郁的象征物;而到了后期,诗人的目光转向了草原,那里长风呼啸而过,驯鹿驰骋其间:“我如何能够/放下笔的时候/写出永恒/而后屏息/静听/那匹马/前来的蹄声”(《重逢》,《如初》第284页);“站在辽阔的/原野之上/我想起那个/热爱在诗中描绘/松针的人”(《松针》,《如初》第371页)。大海与草原都是自由、开阔的象征,它们都是何向阳所追求的“初心”,然而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大海柔软、浪漫,而草原多风霜、多磨砺,因而也更具有力量感。这二者的区别,恰好代表着何向阳诗歌内在精神的转变:向着坚韧、向着独立、向着能够承受一切挫折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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