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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禹:短篇小说的“致广大”与“尽精微”


    


    张鹏禹,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曾于《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长江文艺》《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等约30万字。曾获“丁玲文学奖·新锐奖”。
    
    如果读长篇小说像长跑,那短篇小说则特别适合“邂逅”。它不会考验你的耐力、体力、毅力,随手拿来就可以读,读完一个故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真像胡适所说,是“最经济”的。这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曾给短篇小说下过一个经典定义:“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这句话有两个要点,一个是“横截面”,另一个就是上面说的“最经济”。“最经济”好理解,所谓言约意丰,微言大义,以少胜多,用经济学术语来形容,短篇小说是“集约型”的小说。“横截面”在当时还是新概念,不过随着百余年新文学创作的实践,特写生活某一有象征意味的片段,似乎也成约定俗成了。
    今天再看这个定义,好像也不过时。只不过,“横截面”所截取的生活现实发生了巨大变化,截的方法也衍生出五花八门的类型。但“经济”与否就不好说了,胡适口中文体上的“经济”,如果搅拌进过多文学本身之外的利害考量,那短篇小说不仅不是“最经济”的,反而是“最不经济”的。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是,今天的作家如果光靠写中短篇,似乎很难在文坛上确立自己的地位,以至于必须要拿出几部大部头的作品来。而且,中国作协官方的四大文学奖中,为长篇小说专设的“茅盾文学奖”地位也最高。所以我们看到,很多作家从短篇、中篇起步、成名后,迅速转入长篇小说创作。暂且不考虑稿费、影视改编、文学评奖等因素,“媚长”似乎成为这一二十年文坛的常态。但其实,鲁迅、汪曾祺等著名作家,一辈子也没写过长篇小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也是以短篇小说著称的。不过,无论我们怎样为小说文体的平等进行辩护,今天的短篇小说无疑处于弱势地位。比如张颐武就在《短篇小说:困境或可能》中说过:“短篇小说现在已经成为了相对边缘的文学体裁,这种体裁的状况是相对稳定的,也不再可能成为文学的中心。”
    然而,对短篇小说的类似看法是今天才有的吗?我们回到80多年前的西南联大,听听沈从文怎么说。“社会一般事业都容许侥幸投机,作伪取巧,用极小气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说’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玩花样不来,擅长‘政术’的分子决不会来摸它。‘天才’不是不敢过问,就是装作不屑于过问。即以从事写作的同道来说,把写短篇小说作终生事业,都明白它不大经济。”这是1941年5月2日,他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演讲中的一段话。不唯今天的作家,至少在上世纪40年代,中国作家就已经觉得短篇小说“不大经济”了,这种“不大经济”自然也就导致了它成为“相对边缘”的文学体裁。然而这个文体还是生生不息地发展到了现在,并且代有佳作。也难怪刘庆邦会有反对唱衰短篇小说的论调。
    其实,“不经济”也好,“边缘”也罢,如果我们换个思路,当追名逐利、投机取巧、趋炎附势者远离了短篇小说,是否也给这一文体留下了更加纯粹的艺术操练空间?也就是说,所谓的“不经济”是否也伴随着更少的利害考量;暂且放下机心后,作家的内心是否能沐浴到更多缪斯的光亮?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当短篇小说的赛道不再拥满追慕文学声名甚于追求文学本身的人,这个“边缘”的文体也就成为保留文学火种的阏伯。无怪乎陈晓明会说,短篇小说的存在,证明着中国文学的文学性的存在。雷达也觉得,拯救文学性须从重视短篇小说创作做起。事实上,我们也能从创作现场感知到,随着“80后”“90后”甚至“00后”作家走上文坛,近几年的短篇小说呈现出愈发多样的新质。
    
    《礼记·中庸》中有一句被广泛征引的名言,“致广大而尽精微”。这句话用在短篇小说艺术上再合适不过。所谓“广大”,可以理解成从有限的艺术形象和情节故事中,生发出对大化流行、世界万象、生存命运、人性人情的理解。所谓“精微”,可以理解成在叙述、语言、节奏、结构、细节、声音、形象等方面的精耕细作、千锤百炼。如此说来,似是老生常谈,且略显抽象。不妨从近年的一些短篇小说佳构中,探寻作家找到了哪些“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可能路径。
    达到“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境界,一种办法是在短小精悍的故事中见烟火,见个体,见时代。如何处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是小说恒久的命题,短篇小说也不例外。不同的是,短篇不能像长篇或者长河小说那样把一个人、一群人、一座村庄、一片故土从生写到死。它的篇幅决定了在呈现宏大事物、阔大场面、复杂观念时必须摆脱对时间线索的依赖,转而寻求一个切入点,找到属于自己的结构方式。它可能是对横断面的截取,对空间的分割和整合,对道具或装置的挪用。作家需要找到一把刀子,用锋利的刀刃划开时代的帷幕,窥见台上人卸妆后的表情。
    刘建东的《无法完成的画像》是一篇通过“一件小事”熔铸风骨、折射时代的小说。作者通过一个精巧的故事,将宏大的革命主题妥帖地安放在师傅为逝者画像的情节中。小说写“我”跟随师傅来到一户人家,为失踪者、女孩小卿的母亲画像,在阴翳密布的气氛中,故事一波三折,师傅的画三画三废。第一次是小女孩不甘心承认母亲去世的事实,毁了画;第二次画作被毁成谜;第三次,“我”发现毁画的竟然是师傅自己。读者只知道师傅、小卿和我埋藏着各自的心事,但不知谜底是什么。直到建国后,小卿和“我”得知真相,原来,师傅竟然和小卿的母亲是战友,作画时已得知她牺牲的消息。至此,师傅内心的悲痛、不忍和克制方浮出水面,深夜毁画的谜团得以揭开。与少女小卿表露心迹类似,师傅也在画画、毁画中灌注了复杂、崇高的情感。小说触及到革命者的隐忍、坚强与牺牲,但并未平铺直叙,而是穿插了炭精人像画技艺、隐曲复杂的心理刻画、艺术家毁画母题,在工笔画般细致、玲珑塔般精巧的限制性叙述中呈现出革命、亲情、同志情的多重纹理。
    与《无法完成的画像》相比,哲贵的《仙境》同样有着迷人的艺术气息,前者写画,后者写戏,只是时代设定更为切近。主人公余展飞被越剧演员舒晓夏扮演的白素贞迷住,进而成为戏痴。他拜师学艺、登台演出,和舒晓夏一起排演了几千次越剧《盗仙草》,但最终难成眷属。因为女主人公发现,余展飞爱的是梦幻舞台上的白素贞,而不是真实的自己。但这并不妨碍二人持续若干年的友谊,小说结尾,当余展飞在舞台上因疲劳难以坚持时,舒晓夏和他一起完成了耍花枪的高难度动作,合作达至“仙境”。如果小说仅止于此,不失为一个现代传奇,也可算圆满,但作者意在探讨的是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何以平衡的深刻命题。如白素贞在戏台上要接住四个仙童的投枪一样,主人公也要在民营经济高速发展的改革开放年代,做出高难度的选择和动作,平衡好父亲的皮革生意与个人兴趣。修鞋和越剧是家族与个人、事业与爱好、世俗与理想的隐喻,也是摆在主人公和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两难抉择。余展飞的办法是为自己保留下排练厅这个“仙境”,在这里,他的肉身通过艺术转化为戏中人的生命,成为主人公在商海沉浮中喘息的缺口。小说典型地写出了在时代飞速发展的列车向人们招手时,个体内心的挣扎,用越剧这个艺术象征物抚平了焦灼的现代人内心的褶皱。
    与前面两位男性作家的作品不同,马小淘的短篇《春天果然短暂》深具女性气质。小说以“80后”“我”的视角目击、参与并见证姑姑的命运。下岗、婚变、城乡二元户籍制度的枷锁,作为背景出现。在件件小事的回忆中,成年后的“我”试图拼凑出姑姑的心理地形图。姑姑这个典型形象,代表了那些被世人目光遮蔽的“60后”一代女性。她们曾经向往过美好的婚姻与生活,但被时代的浪潮所裹挟,在不可信赖的男人背后,默默扛起对下一代的责任。她们亦曾拥有芳华,但终于在生活中沉默。幸运的是,小说里的姑姑是“温水里最机警的青蛙”,一跃而出,跳出了生活的泥淖。与班宇、双雪涛、郑执等“铁西三剑客”为代表的“东北文艺复兴”不同,马小淘等女性作家极少采用“子一代”对“父一代”的审视模式,而是转而采用一种温柔绵软的理解姿态,去重构90年代以后的女性史,在表现女性情谊的同时,从女性视角写出了时代风云对个体命运的濡染和侵蚀。
    从广义上说,这类透过人世间喜怒悲欢为时代留驻侧影的作品,也可称之为“新世情小说”。孟繁华对“新世情小说”有一个界定,他认为:“所谓新世情小说,就是超越了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等陈陈相因的写作模式,而是在呈现摹写人情世态的同时,更将人物命运沉浮不定,融汇于时代的风云际会和社会变革之中。它既是小说,也是‘大说’,既是正史之余,也是正史之佐证。”换句话说,也就是将“广大”和“精微”的关系处理到极致,在写出生活的干湿、咸淡、甘苦、明暗的同时,挑出平淡日子里的“刺”。
    
    小说如何书写生存与命运,是一个普遍性命题,不唯短篇所独有。但短篇更容易集中书写一个寓言,或表征一个隐喻。它们看似写的都是细节和日常,但统观起来则超越封闭的文本,指向浩渺甚至永恒的生命流转。写短篇小说的小说家,往往有一双透视之眼,它是鹰隼的眼睛,能在高空中极其精准地发现猎物,一个俯冲,直击要害。和蝇眼不同,鹰眼不需要看清周围360度的景象,因为后者飞翔于三千米的高空。因此,短篇小说是对流动不居生活的一种俯瞰,又必须进行快速的调焦,抓住生活的细部,生成关于生存和生命的整体观照。
    索南才让的《午夜的海晏县大街》是一篇深描现代人心理内景的作品。齐格蒙特·鲍曼有一本名著叫《流动的现代性》,在他看来,我们已从沉重的、稳固的、硬件取向的现代性向轻灵的、流动的、软件取向的现代性转变,这种转变给人类境况带来深刻变革。当轻飘飘的流动之感落实到具体生活时,便会成为小说家绝好的创作素材。索南才让敏锐捕捉到这种现代体验,他在《午夜的海晏县大街》写“我”约24小时中,如何游走于县城。在酒精驱使下,“我”坐在路边、误入别人的帐篷、来到恋人家、到跑马场、闯入警察局……主人公在县城空间流动的同时,内心也经历了曲折复杂的情感情绪流动。如何界定与恋人的关系,是否继续赛马的事业,背后是“我”被县城与牧区这两端撕扯。小说通过一个氤氲着酒精、尼古丁、荷尔蒙的故事,巧妙地写出了现代人难以摆脱和简化的生存困境——确定性的难寻。尽管小说的氛围是朦胧的,像下了雾一样,但我们仍能看到充满高原特色的叙事元素,窥见作者重新发现“消失的附近”的努力。
    如果说《午夜的海晏县大街》是关于生存的隐喻,那么《梧桐风》则是对命运的写照。相比之下,刘庆邦的这个短篇寓言性更弱,诗性更强。小说源于作家几十年前深入矿区采访工亡家属时埋下的一颗“种子”。因为没做好家具,乔点凤和未婚夫豆明生推迟了婚期,却不料发生了意外。善良的点凤忍住悲痛,帮明生家打水、做家务,却因没有登记,无法享受工亡家属的待遇和补偿。副矿长的儿子梅国平同情乔点凤,并对她暗生情愫,但碍于女方的处境,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谨慎关系。小说结尾,梅国平把替乔点凤写的报社约稿念给她,她潸然泪下,决定不发表自己的这篇体会,以永久珍藏。小说在处理生命这个宏大命题时,没有正面表现生死大恸,而是从侧面用“春秋笔法”刻画女主人公乔点凤冷静克制的表现下,内心深沉而巨大的创伤。面对命运的重锤,她冰冻的内心,既有重建生活的潜藏渴望,又有更多的犹疑、试探、退缩。小说家借助矿难的极端事件,实际上写出了创伤后遗症患者走出阴影之难,借此探讨如何超越命运和死亡的艰深话题。
    此外,东西的《天空划过一道白线》也是近年难得一见的短篇佳作。初看这个题目,便觉意味深长。“天空”是辽远开阔、广大无边的意象;“划过”是雁过无痕,曾经路过又转瞬即逝;“白线”是什么,小说始终并未言明,是飞机经过留下的尾迹云吗?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发现小说讲述的是乡村一个家庭父亲、母亲和孩子三人之间不断寻找对方的故事,而实际表现的则是命运“有常”与“无常”的翻转。“无常”是说三个人不断错过又不断寻找,试图亲近又设法逃避,无休止地猜忌又想抓住残存的一点可怜的温情,仿佛被捉弄的提线木偶;“有常”是说作品像一个寓言,写出了生命的本质是一种停留、等待、盼望和希冀。正是因为等待的匮乏,我们愈发不愿接受延迟的满足,才造成了兜兜转转以至于最终碌碌无为的生活。小说结尾写村民抬头望着天空划过的白线,怀念这一家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将“望白线”这一行为上升为对流动性的凝视,寄托了作者对生活多一分驻留和耐心的祝愿。
    《孔雀》是青年小说家叶昕昀的一篇冷峻中透露温情的作品。同样是写残缺,写云南边境小城的生活,作家巧妙地用“孔雀”这个意象将美丽与伤痛结合在一起。女主角杨非在寺庙工作,饲养那只衰弱的孔雀,而她自己作为一个跳过孔雀舞、热爱美的女孩,双腿残疾后俨然和这只孔雀一样。小说通过一场相亲,将杨非、张凡两个陌生的年轻人连在一起,在不断揭开往日创伤的过程中重新理解命运。《孔雀》有一个“扣子”,那就是造成张凡童年创伤和名誉受损的父亲强奸案,实际是个冤案。作为当事人,杨非选择直面真相,告诉张凡,他的父亲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和自己一起坠楼的。小说表现了对命运的善意理解——真相浮出水面虽有滞差,但终将到达。更为重要的是,作品不是刻意传达某种观念或主题,而是在边地生活的深描中,穿插进战斗、负伤、意外、死亡、解脱等多重元素和葳蕤茂盛的自然风景,让一个简单的“故事”升华为“艺术”,从想象“生活”上升为理解“生存”。
    杨庆祥大概在十年前提出了“新伤痕”的概念,认为伤痕文学书写的是“文革”的伤痕,而新伤痕文学,书写的是改革的伤痕。“但新伤痕时代的伤害往往是隐性的,不具体的,绵软的,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天鹅绒式’的伤害。这是一种真正的精神和心理的内伤,它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精神焦虑、抑郁等精神分裂症的集体爆发,而吊诡的是,因为有意识到这种精神分裂症背后的伤痕,对之的诊断和分析也变得模棱两可甚至陷入到道德的两难。”我们无法规避命运带来的伤痕,无论它是什么样的,是“新伤痕”还是“旧伤痕”,只不过在后革命时代的语境下,“伤痕”以一种更隐蔽和难以度量、无法归因的形式出现,这或许只能从命运本身寻找答案。而这些形形色色的疮疤与伤口,不论在什么年代,依然是文学需要观照和抚慰的,短篇小说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对其的疗愈,关乎对背后更广大之物的剖析和判断,也关乎切入点位的选择、表现的格式与细部的编织。
    
    如何对待死亡与新生,是长篇小说最擅长表达的内容,但短篇小说无疑冲击力更强。作家李宏伟说,短篇像是打一场拳赛,“跟人打一架”,强调全身心的爆发式投入,随时直面对手的挑战并迅速做出回应。董夏青青也说,如果说长篇小说需要作者善于“涂饰”,那么短篇小说则需善于“洗刷”,从漫长的一个又一个小时里,淘洗出一个人真正耀眼甚至刺眼的时刻。这实际上说的都是冲击力的问题。死亡与新生从主题本身上说,无疑可以归入人类必须面对的那些根本性命题。它们看似庞大而讳莫如深,实际上都得通过人物来实现。而短篇小说在表现人物上,完全可以一篇只刻画一个主要人物,因此在表现生与死时,可能还更集中、更精密。罗伟章的《洗澡》、肖江虹的《九三年》、双雪涛的《香山来客》是三篇触及生死问题的短篇新作,我们不妨看看它们如何在“广大”与“精微”之间平衡。
    《洗澡》的名字让人不由想起杨绛的名篇,二者也有相同之处,都是写灵魂的新生,只不过方向和结局不同。罗伟章的这个作品有乡村振兴发展旅游的时代背景,主角是一位回燕儿坡村创业开民宿的设计师孙亮,但作家没有落入俗套,他通过对地震前后主人公精神面貌的变化写出了生死对一个人的“洗礼”。孙亮到这个峡谷里来,有疗伤的考虑。伤他最深的一件事是自己的爱人跟自己的朋友跑了。面对情感上无法接受的事实,孙亮的生活长期被阴影笼罩,是地震、死亡、村民的受灾将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孙亮挺身而出,用介入与行动帮村民渡过生活和心理(安葬逝者)难关,也驱散了自我内心的阴霾,令我们看见一道人物弧光。小说接通五四文学批判“个人主义末路鬼”的传统,写出人融入群体的重要性,同时也讲出了一个人生的悖论——“一个创伤需要一个更大的创伤来抚慰”。
    无独有偶,肖江虹的《九三年》也借用名篇的名字,向雨果的《九三年》致敬,形成时空张力。肖的《九三年》,故事发生在雨果之后200年的 1993年,这时,“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刚刚提出不久。四川小城内江来了一个施工队,队里有一个“畸人”卢开智,这个孔乙己式的人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有惊人的文化水平。他不受工头待见,却受到当校长的父亲和“我”的尊重,算得上“我”的启蒙老师。他教“我”做题,告诉“我”为文做人的道理,描绘最好的大学什么样,打开了“我”对远方的想象。卢开智的暴毙给“我”的童年留下无尽的迷惘,他寂灭的肉体依然在“我”的记忆和精神中延续着生命。小说写他关于文学“人民性”的观点,“消化这段话,我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九三年》写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但它背后亦有对死亡与新生的理解,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即使卢开智没有意外被杀,随着他的自然死亡,终将隐入尘烟,但代代相传的文化观念,甚至人文主义的气息和气质是永恒的。小说不只讲述了一个启蒙和被启蒙的故事,更是一种信念的传递。
    相比之下,双雪涛《香山来客》的现代气质更浓郁。这倒不是说小说里面城市生活的设定、前卫的人物、时髦的语言,而是指它在文体上更像一个剧本杀,随着不同机关的触发,故事完全可能走向千差万别的结局。小说主要情节是,数学家、一位青年女性郭晓派在酒吧与“我”搭讪,并通过“我”成功接近大导演彭克,终因说出对方性侵女性的丑闻被其杀害。这个欧·亨利式的结尾,或说翻尾,读者之前不知道。结局,我们发现,是郭晓派主观上的各种行动和选择,导向了她命运的结局——不论是主动选择“偶遇”,还是亮出证据,抑或是与彭克谈判,通过令对方占有自己换取对方公司权益的三分之一。如果改变她的行动,结局将发生偏转。然而真的如此吗?在冷静甚至冷血的故事背后,是行动者郭晓派与代表男权社会的吸血鬼式人物彭克的结构性冲突,随着性别关系浮出水面,小说的“死亡”不仅是罪案意义上的,更是文化社会学意义上的。《香山来客》用一场“悄无声息”的死亡,巧妙打开了寻常事物中隐藏的缝隙,让我们看到华丽衣衫上的虱子。
    由此可见,在对待死亡与新生的问题时,短篇小说更能通过少量甚至一个人物形成冲击力。它的视角或许精专甚至单一,但许许多多的短篇组成的星丛将无限丰富我们对人性、人生、人情的理解。我想,短篇艺术的精进,一方面,需要作家用“整体性”视角有意识地发掘个人与时代、生存与命运、死亡与新生的复杂性;另一方面,则必须通过自我内心的不断搏斗,删繁就简,重构一种文学意义上丰满的生活。这恐怕也就是“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当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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