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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旭:别鸣《过滩》的辩证法


    

冯友兰先生在解读《道德经》中“反者道之动”一句时说,“这个理论对中华民族影响很大,对于中华民族在其悠久历史中胜利地克服所遭遇的许多困难,贡献很大。由于相信这个理论,他们即使在繁荣昌盛时也保持谨慎,即使在及其危险时也满怀希望。”循环往复的变化,是道的作用,也是《过滩》中兰矿后人们的生活状态,更是兰矿人精神力量的一种写照。别鸣用小说持续丰满着他的“兰矿世界”,即便时代的洪流带走了兰矿,但兰矿人及兰矿后人们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并没有彻底离开兰矿,也没有离开兰溪。《过滩》也似乎和别鸣的另外一篇小说《双桨》形成了某种内在对照。大江截流兰矿被淹,《双桨》中子辈的“我”和蒋津在外闯荡后,好似狼狈逃回,一事无成。《过滩》中的魏畅,同样是兰矿子弟,也不想像父辈一样生活,选择在外闯荡,被撞得头破血流,须臾间想要逃回故乡,但最终还是选择做“过滩羊”,不回头。这是关于兰矿后人的故事,也是小城青年们的故事。
    流动与静止
    小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这是一个现在进行时的“真事”。团购、微信群聊、抖音短视频,还有因恶劣天气导致的出城交通阻塞等等,都在明示着,这是朴素的现实主义的故事。但故事在往前推进的同时,又令人分明觉察到这是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这个过去指向的不仅是流动的自然时间序列,更是貌似静止着的历史秩序。在流动与静止的辩证中,魏畅的现在与过去快速展开。
    时代的洪流一刻不停地奔涌,不会停下来等一等。所以,昔日辉煌的兰矿沉入江底,兰矿人及其后人们霎时被抛入流动的现在。魏畅并非被迫进城务工的小镇青年,硕士研究生的学历将其划入知识分子的行列。但显然他毕业后没有从事专业,而是不断创业,经营网吧、做DM杂志、开房产中介等,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此时正值他第五次创业,开办苗妈妈少儿国学馆。但时运不济,流感肆虐,被迫停业,家长纷纷要求退还学费。魏畅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在微信群中自导自演,一再拖延。这是在流动现实中挣扎的魏畅。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切换的秘钥,是以前叫屈少莲、现在叫屈幂幂的红衣女子。偶然撞见屈幂幂,仿佛霎时打开了时间的任意门,连接起了现在与过去。于是,通过对屈幂幂人生经历的回顾,串联起了现在和过去的同时,也将父辈们的故事揭开,将兰矿的消逝和小江流汇入大洪流的不可抗的历史,如放幻灯片一般加速呈现。
    除了屈幂幂,还有一个贯穿故事始终的女性——苗佳宁。苗佳宁与屈幂幂确乎是两种不同的女性。苗佳宁家境优越,是心地善良的女大学生。屈幂幂家道中落,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掌握知识的同时,深谙投机取巧之道。纯洁如百合的苗佳宁永远静止在了过去,她美好而娴静。热烈如野玫瑰的屈幂幂一直奔跑向前,她狡黠而跳脱。静止的苗佳宁因为轮渡事故永远留在了江中,与她一起留在了过去的还有同班的几十位同学,他们都是应魏畅所邀,到兰溪附近调研峡江号子的历史与现状。但苗佳宁又时时刻刻参与到了流动的时间中,魏畅在现时的序列中“扮演”苗佳宁的角色,既侍奉苗妈妈,也在微信群中一人分饰两角:自己和苗佳宁,以此拖延家长们的追款。原本学生时代美好的情感静止在了过去,在流动的时间中,逐渐清晰的却是人性中更为复杂和隐秘的质素。吊诡的是,少女苗佳宁的香消玉殒,也是少女屈少莲的告别式。屈少莲的父亲是苗佳宁和同学们乘坐汽渡的司机,承担事故责任的同时也因之家破。少女屈少莲也永远留在了那个燥热的暑假。随母亲逃债而浪迹的屈少莲,再次出现在魏畅视野中的时候,已是火热而泼辣的红衣女子——屈幂幂。她作为类的属性,是女性在大城市中求生的某种样本。且不去评说其所作所为正确与否,作为命途多舛且没有依靠的小镇女性,和没有知识的小镇青年的复合体,她不断奋力向上,不妥协于跌宕的人生,充分发挥了主体精神力量。那种如水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生命力,恣肆而张扬。
    葛江川式的兰溪成为了过去,但那不是缅怀的对象化存在。看似突破了父辈们的生活向度,魏畅变成了知识分子,但他依旧没有挣脱历史带给他的负荷。在流动与静止的辩证中,兰溪边的居民一刻不停往前奔,流动的主语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过去,静止亦然。
    救赎与被救赎
    流动与静止的辩证,现在与过去的连接,是小说表层的叙事逻辑。隐藏其后的,其实是救赎与被救赎的精神底色。魏畅当然是处于叙事场域的中心位置,以他为原点构成了细密编织的救赎与被救赎的网。首当其冲的便是魏畅与苗妈妈。苗妈妈在小说中并未正面出现,都是在魏畅的叙述中登场,及至小说的最后,苗妈妈留给魏畅一席言语,才算是这一人物的自主形塑。“未罹难而逃生者,唯你一人。你再三哭拜,愿肝脑涂地,照顾我余生。知女莫若母,佳宁既已去,你其中算计,我不愿揭穿,只惧孤独终老。将佳宁遗留微信交你,让你常代替女儿,只言片语解我孤单,无外乎让你入吾觳中,喝问差遣。一味投钱给你,享受叱责之乐,也算孤老恶趣。你求仁得仁,亦复何怨。”短短几句,道尽两人十几载的纠缠。苗妈妈将丧女的怨恨投射到魏畅身上,但却一路扶持,不仅投资,还允许魏畅借其声名为创业造势。魏畅虽常受苗妈妈“叱责”,经营诸事也多受掣肘,但自求学时就受苗妈妈多方照拂。及至小说行文结尾处,屈幂幂的生鲜店已被查封,魏畅受到牵连,也是躲避众多家长的追债,魏畅决心一走了之。但苗妈妈再一次挺身而出,恢复公众号的同时,也替魏畅发声。这一举动,不仅是在挽救魏畅再一次面临失败的创业,更是挽救了他濒临绝望的精神困境。二人从一开始就明白相互之间的利用,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正是在这种纠缠中,生出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魏畅救赎了中年丧女的苗妈妈,即便怨恨,也使其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直至最后一场疾病,苗妈妈放过了魏畅,也放过了自己。确切而言,在《过滩》中,苗妈妈是一种精神象征。她一出场,语言即切换成文言,作者通过语言的显著区分度,将苗妈妈的形象、气质突显了出来。既符合她知识女性的身份特征,也是传统文化中美好部分的形塑。
    苗妈妈与魏畅的相互救赎在本文层面十分聚焦,相对容易辨析。而“羊”在《过滩》中带有些许魔幻特质的救赎意蕴相对隐蔽。在小说中羊第一次出现是在魏畅试图避走出城未果,茫茫然慌乱之际,因骑车经过,惊了屈幂幂正在溜的羊,由是两人有了展开交往的由头。现实层面而言,羊成为了打开屈幂幂与魏畅历史来路的钥匙,也使得魏畅似乎重新找到一些生活的方向。自此未再进一步寻求出城。而在历史时序中,羊也是屈少莲和母亲在父亲出事、家道中落后的经济支柱。但后续母女俩丢下羊群消失,有人说似乎在东莞见过她们,似是而非的言语无不显露出放弃羊群的出走,似乎也是某种精神逃遁,乃至世俗意义上堕落的象征。及至最后,屈幂幂哄抬菜价被查封,魏畅又一次走投无路之际,那五只又被屈幂幂丢下的羊对魏畅不离不弃。“都市牧羊人”的奇景使得魏畅在抖音大火。浮躁的短视频时代擅长于制造热点的同时,其更新也愈加快速。但正是这次意外的受到外界的关注,恰是魏畅内省自己的一个契机。他从市民们拍摄的短视频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状态:“面容苍白,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被这群白羊簇拥,在草丛里,在水洼旁,在泥路上,徘徊流连,找不到方向。”“都市牧羊人”看似是牧羊,其实是羊对人的不离不弃,羊在滋养人。小说中有一个“悬案”始终未得到确定答案。屈幂幂说,“过江滩埋头吃草,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一整天云朵般漫过去,一直吃到大江边,喝到江水,吹了江风,再想回头的事,这叫过滩羊吃碰头草,现在草都碰我们头上了,不该一路低头吃下去?等吃到江边,该回头时,再回头。”但是魏畅的记忆中,母亲对此的解读是不同的:“羊过江滩不管什么草都会吃,过滩羊吃碰头草的意思,是它不会选择,埋头吃去,往往就会中毒,生病,死去。”直到最后,作者也没有告诉我们到底哪一种解释是正确的,或许哪种解释都对,又或许都不对。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你就会选择相信哪一种解释,所以无所谓对不对。答案自在人心。
    《双桨》的最后“我”想起了妈妈的话:“水虽匉訇翻腾,山虽因海涨而颤抖,我们也不害怕。”《过滩》的最后,“羊群如云朵般漫过去,埋头吃草一路过江滩,喝到江水,吹了江风,不回头。”别鸣一直在讲述兰溪边傍水而居的兰溪人挣扎着生活,其实他是在写一种精气神儿,一种不是土性的、滞重的,而是水性的、流动的精气神儿。由是,别鸣的小说语言呈现出短促而快节奏的形象,丝毫不会拖泥带水。人物的语言也不用对白的方式呈现,三言两语用叙述性语言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后,旋即持续加速向前推进,无不显示出一种一往无前、势不可挡的气度。
    窃以为,《过滩》并不是在诉说小镇青年被抛入时代洪流后的失意人生,而是他们像水一样不断奔涌向前的精气神,那种过滩羊般的闯劲儿,和一往无前的莽撞与稚拙。尽管跌跌撞撞,却从未迟疑过,不断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看到这个故事的所有人:“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道德经》),那就往前走啊,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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