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移动版

首页 > 评论 > 作品评论 >

《淑女》:说吧,那些刻意封存的秘密


    

为了维持“淑女”形象,黎朶付出了巨大代价。
    在小米眼中,黎朶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首先,她是美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享受追捧、爱慕和无限帮助;其次,她是贵人,家族企业提供强大的物质基础,她无需操心谋生琐事。黎朶总能领先一步,预判命途的转折点,令同龄姐妹心漾涟漪的是,她们能追赶她,却无法比肩她。故事记录的一代人,极有分寸感,清醒地只索求有限度的自由,而小说在每一个自由念想背后,都埋设一处待解之谜,如费恩的身份、农场的夜晚、妖头的病症、黎朶和申盛的结合、黎朶和小米的隔阂、小米和姚哥的情动。
    一场日本舞踏表演刷新了小米对黎朶的认知。她竟然表露出了嫉妒和伤感。她怎么会流泪?黎朶从不流泪。她怎么会疑心?黎朶永远是人群中的QUEEN。小米不由得重新梳理往昔,接踵而来的证据,消解了黎朶的层层滤镜。
    唐颖用淑女制造出一种反差,她以本分和本色为关键词,演绎表象与内质的矛盾。黎朶示人的是一切关于淑女的标配,如标志性“安静的浅笑”,没有人会细察她如何辛苦地维护淑女形象,也更无人关心她到底想不想做淑女。小说巧妙地绕开了读者等待的苦难叙事,当淑女主题彻底向日常敞开,它就稳稳降落于剖析一位完美女性的不快乐。淑女,需要同时隐匿自己的爱意与悲伤、良善与暗黑。
    小说主体由三个故事区块组成,凝练了黎朶一生最关键的三次选择,即下乡、出国、海归,特定历史背景和时代特征,暗中助力人物典型性的塑造。唐颖笔下主人公,与时代和地域一直紧密相依,时间制造出上海独特性,上海赋予了上海人独特性。以人为本的写作基点十分稳定,放眼创作细部,依循处境-情感-心理-选择的思路搭设故事。我认为,《淑女》依然归属唐颖的“上海叙事”,只是此次,唐颖和人物站在了一起,他们率先互相认识并互相理解,作者就是淑女人生的直接见证者。
    《淑女》会打破你的阅读惯性。通常情况下,一部作品集齐如此繁复的戏剧性元素,会对标时代大戏,其间再植入人间苦情戏码。然而,小说绕开女性大开大合的命运浮沉,而转去写她的“恋爱脑”举动,由此勘破现实中所有人都秘而不宣的事实,即拼尽全力追求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黎朶被困于自己误解和外人误读之中,难以自拔。
    唐颖提出两个主导性意象,服务于黎朶的性格刻画。一是泪。小米一再强调,几乎没见过黎朶流泪。她在一切风浪面前,镇静如常,有定力消化各种纷至沓来的坏脾气和糟运气。她却在看舞剧时,因共情舞者命运而流泪;回国与闺蜜初聚时,因囊中羞涩而流泪;和费恩摊牌时因失望而流泪;被农场领导斥责时因无望而流泪。眼泪的每一次涌出,都源于自我挫败感的蔓延。
    一是鱼。我们或许会先验判断,所有人都渴望拥有扎入水中畅快游动的自由。黎朶也因浮潜看鱼,死于海里。我想,她对自由有与众不同的理解,她格外重视精神的自由度,而这才是她始终求而不得的。因此,人到中年,当财务自由,又无家庭负累,她先不可救药地爱上费恩,后不遗余力地帮助申盛。作者避开了物质和精神拉扯的写作舒适区,将黎朶定位为情感空虚的淑女,专心设计生发于空虚和淑女间的戏剧张力。每一个朋友,只掌握其一段隐秘,并不时强化她是淑女的根本界定。然而,当全部片段组合起来时,黎朶的本色被暴露,她就是一个渴望爱的寻常女性。唐颖擅长打磨环绕女性情感的事件颗粒感和情绪细腻度,她帮助黎朶想了很多自救办法,可只短期起效。费恩不离开她,她就能快乐吗?她是痴迷这个男人,还是痴迷爱情的情境?黎朶意难平的终究是感情失败助燃的失意,击垮了她的自信,冒犯了她的权威。
    小说触及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上海“出国潮”,妖头、姚哥、小头、黎朶,费尽周折地实现了赴美愿望。我想,在这个奔赴的旅程中,他们最直接的痛苦是为了得到而必须放弃,违心地与“灰色”共谋,某种程度上看,也是被盲从和盲目怂恿着与签证死磕。黎朶曾乐观地以为她就此将进入一方广阔新天地,于是果断与旧友切割,目的是抹去一切不光鲜的农场往事。不料想,她从此被围困于更密实的婚姻城堡,终日深陷被监视和被掌握的危机。小说揭示“出国潮”压下的一重真相:外面的世界不那么美好,甚至更加糟糕。
    接着,唐颖折叠了十年,她略过黎朶在美国生活的种种不如意。21世纪以来,“新移民”开始频繁“海归”。小米一度无法理解黎朶为何不惜离婚也固执回国。法国学者埃里蓬对回乡论题的分析富有启发性,他借用了布尔迪厄的一个论点,即“分裂的习性”所引发的忧郁。他细化出这种忧郁的感受,“即使我们成年之后所处的生活环境相较童年时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即使我们极力排斥过去,童年的生活轨迹以及社会化的方式依然会持续地发挥作用,因此,回到过去的生活环境,总是一种指向内心的回归,一种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包括我们主动保留的那部分自我以及我们否定的那部分自我。”(迪迪埃·埃里蓬:《回归故里》,王献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第3-4页。)域外生存在重塑人的过程中,实施了取舍,它放大移民要求保留的那部分自我,并压制其想甩脱的那部分自我。因此当他们选择再次返乡时,环境、情境、语境的联动唤醒其回忆,他们重新认领回曾塑造自己的、却被自己压制的那部分自我。黎朶回国,根本原因是她厌恶被驯化的自己,被孤立、被掌控、被淑女的“孤堡”体验,令她不堪忍受,继而主动打开了亲手封闭的农场记忆。她果然重新生动起来,她知道自己需要爱。
    那么,小说最有特色的写作技术是什么呢?我认为是唐颖自如地处理空间、时间、心灵、躯体四者之间的关系,这也是社会戏剧的创作要点。文本引入的日本舞踏,提供了充分的阅读启示。艺术家用躯体表达时空(事件)对心灵(精神)体验的干扰,由此以实时的躯体(情感)反馈为应对。在众人围观中,他只能独自通过抵抗和反抗的行动,面对伤害、面对挫折,最终对峙死亡。这难度不是黎朶命运的暗示?
    小说还借助了戏剧的“陌生化”。一种是形式的,比如置入一部戏。小米引进日本舞踏剧,艺术家在小剧场中“没有舞起来,或者说,没有人们想象中的‘舞’,仅仅扭动身体,很慢很慢……接着扭动开始激烈,四肢仿佛被捆绑,身体挣扎着,弓腰折腿,以一种逆反的、痛苦的扭动方式,终于将身体扭成麻花。”观众身临其境,同步自己与生活的一轮轮争锋相对。一种是深层的,比如化入间离法。小米、阿兰、妖头、费恩、申盛、黑鱼都拥有各自的黎朶故事版本,皆逻辑自洽、有理有据。在依次输出中,小米愈发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这位闺蜜,甚至不认识她,最令其惊讶的是,黎朶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她出入现实与梦境,追究何为真相、何为幻想。梦的出现,屡次动摇淑女的固化认定,它不断提醒读者:请你保持自己的理性判断,请你努力拼合出黎朶性格真相。
    阿瑟·米勒在《堕落之后》中写下“我认为在自身之外寻找希望是错误的”。人生如戏,但戏终是戏。淑女和才子的爱恋,一波三折,可淑女终究不是才子真爱。当画展结束时,黎朶最难以割舍的费恩,与前来观展朋友一一作别。他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女人,令他的眼睛久久不舍得从长椅视像中移开。读者作为倾听者同盟,读完小说,自然可破解出谁才是住在费恩心里的那个人。
    黎朶确实永远留在了菲律宾。希望她还能托梦给小米,告诉她:我们永远是朋友。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