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孩的小说《物理反应》中，日本生活的节奏自有其固定的时间安排——冰箱的保修期只到11号，超过一天都无法免费维修，东京皇宫周围只有星期日在专门区域内可以骑车通行，从东京到热海搭乘新干线要50分钟，为拼装一台高级模型小汽车收集零件则需要花一年的时间。这种象征着秩序与理性的时间规则作用于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主人公房秋艳新闻记者的职业更是强化了她对时间的敏锐感知，以致当她因不小心提早出发而在电车出口偶遇报社副编辑长时，需要先在附近的便利店中消磨时光，从而使自己能够同以往一样在固定的上班时间抵达工作地点。
然而在主人公应郑万民之邀携友游玩热海的三天假期里，均质化的时间分割消散了，森严的城市规则由无目的的闲暇所取代，她和朋友们选择不参观任何景点，“白天去海边散步，晚上在房间里喝酒，喝完酒去附近的酒店泡温泉”，当生活从紧张的机械时间秩序中脱离出来，首先吸引主人公目光的，是海边夜晚散步时郑万民穿着沙滩凉鞋的双脚。以双脚作为牵出整起事件的核心，对部分读者来说或许略显突兀，然而这种怪异的氛围感构成了进一步思考的基础。根据日本戏剧大师铃木忠志在其名作《文化就是身体》中的观点，以足部为核心的步行动作构成了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的关键，歌舞伎中的花道舞台，正是专门用于凸显足部动作之美，是形成观众审美愉悦的主要来源，而欧洲现代戏剧中的演员都会穿上鞋子表演，极大程度上限制了足部活动。郑万民在海边穿着沙滩凉鞋的双脚，恰恰意味着他本人脱离了日常时间节奏支配的生存状态，正因如此，对于置身于时间规则之内的女主人公来说，由观看双脚所引发的沉醉幻想具有了动摇当下日常生活的力量，经过想象力的放大，双脚的幻景甚至可以弥合郑万民同主人公相隔12岁的年龄鸿沟，颠覆她与丈夫为期一年的婚姻。
作为东京周边著名的度假胜地，热海是日本早樱大规模初绽的盛放之所，热力传播速度的差异性也勾勒出主人公精神世界中日常和例外状况之间的对立，正如电冰箱冷冻室中鱼肉与冰棒的比热容不相同，释放出的热量不一样，因而一个融化一个仍然冰冷如初，主人公在海边散步时候见到的双脚与她在东京自行车骑行过程中所见到的双脚，也构成了一组截然相反的精神体验。小说的幽默之处也正在于此，最终幻灭的与其说是有关双脚的幻景与主人公对郑万民的偏离常规的爱情，不如说是由这种幻景所生产出的作为匮乏主体的“我”。如柄谷行人所言，风景可以被视为一种引导人们转向内在的认知装置，日本现代意义上的自我也由此而诞生。正是主人公对于双脚的观照建构起了她对于空乏的自我的认知：“似乎总是感觉在失去点儿什么”，域外的工作生活没有为她带来充实的精神联结，虽然每天同美绪、朱织和深央一起吃饭，假日里还一同出游，几个人平日里的谈话内容却始终离不开说副部长的闲话，主人公甚至没有告知她们自己已经离婚。小说最终没有停留于匮乏空虚的自我感伤，即使失去一切、一度深陷于幻景的欺骗，主人公仍然相信着自己观照生活的能力：“黑暗中，唯有眼睛还属于我，使我能够见着时光慢慢地流逝。”
（作者系复旦大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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