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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雨倒立着回到天上——阅读何向阳


    

2018年春天的某个夜晚,我偶然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的一首诗,是何向阳的《低语》。我随意点开,看完之后沉默了许久。坦率地说,我被何向阳深深感动了。作为与她认识了三十余年的人,我意识到何向阳的写作或者说何向阳本人出现了重大变化:她在与自我的相处与对峙中,在与世界的对话与颉颃中,建立了自己新的美学。换句话说,她重新出发,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并且艰难地完成了自己。她在诗中说,她越来越喜欢微小的事物,湖水上的晨曦,船桨划过的涟漪,蜻蜓点水的微澜;越来越接近幽暗的事物,旧城墙斑驳的皱纹,沉思于暮色中的古寺,手背上香炷的灼伤。她继而坦言,她如此羞怯地想着那些细枝末节,越来越倾心一粒种子破土的冲动。接下来让我在惊讶中沉默,在沉默中感动的,带有方向性的句子出现了:
    一滴雨倒立着
    回到天上
    只有感觉极为精微的人,才会注意到了地面上溅起的水滴;只有接近了幽暗事物但仍然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诗人,才会用语言拉长那溅起的动作。何向阳赋予它往返的能量,让它砸向尘世,让它反射着重新回到天上,让它永生。何向阳并不是没有感受到这种理想主义所带来的消耗,所以接下来那“划破夜空”的“一声啼哭”,既可以认为这是何向阳无法抑制的叹息的放大,也可以认为这是苍颉作书引发的夜哭。与此同时,由微小事物所构成的世界的这一面,与世界的原初形象合而为一,正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所以,何向阳最后写到:群山缄默,排列成行。
    我的这种阅读体会,自然首先源于我对何向阳的认知:我几乎读过她的所有诗文,有的篇章还读得很细;我认识她已有三十余年,对她的学识与风度常常遥致敬意。回想与何向阳的相遇,我至今难以忘记对何向阳书房的最初印象。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晚上,何向阳的师兄、如今的著名出版人曹元勇带我去见何向阳。她的父亲,著名作家、河南省德高望重的文联主席南丁先生,打开防盗门的那一瞬间,他那温煦而审慎的目光,就使我意识到何向阳是一个受到精心培育、悉心呵护的人,而不同的成长经历使得我与她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单是她那独立的宽大的书房就够人吃惊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在她的书房门口,我迎面看到了张承志的巨幅画像,那个犹如梵高被割了耳朵之后的画像。我现在可以说出我的真实感觉了:那个时候的我,就像如今在何向阳诗歌里出现的“微小的事物”,不,不是她写到的“微小的事物”,而是“卑微的事物”。这就可以理解,当她请我们坐下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手足无措。
    我也曾是《黑骏马》《北方的河》《绿夜》《黄泥小屋》《大坂》的热爱者,至今我也愿意承认那是杰作,并且还会课堂上讲述这些作品。但是,我确实难以理解一个批评家对一个当代作家竟然热爱到如此程度。就张承志的具体作品而言,我对他在《绿夜》中展示的矛盾和困惑更感兴趣。事隔多年,我还记得那篇小说中的小奥云娜形象是如何毁灭的。这部发表于1982年的小说,其实可以看成寻根派文学之滥觞。小奥云娜这个形象有别于张承志小说中常见的草原女儿的形象,与铁凝的《村路带我回家》中的乔叶叶一起,在相当大 的程度上,代表了那个时代思考的深度和向度。当然,如果联系到张承志的整体创作,这可能就是我的误读了。我已不记得当时是否与何向阳对此有过讨论。我后来知道的是,由于热爱《北方的河》,何向阳竟然背起行囊,行走于大野,在黄土高原疾走多日。这当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几年之后她还将再度出发,沿着黄河骑马向西直抵巴颜喀拉山,然后再折返东进,提灯而行直至黄河入海口:览百川之洪壮兮,莫尚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兮,出积石之嵯峨。这位中原的女儿,当她蹈行于这种“远方的生活”,个中千般辛苦,大概只有她本人知道。现在要问的是,这一切全是因为张承志的那篇小说吗?不,我应该说,这是因为张承志的那篇小说,点燃了她内心的篝火,使这位温柔如银的中原的女儿顿时变得火灼似金。
    实际上,我倾向于把她的这种蹈行,这种“一带一路”式的西行与东进,看成她的自我探索和自我塑造的过程;她骑着马,在寻找自己的形象,要让那个形象与“纸上的形象重逢”。对年轻时代的何向阳来说,这个起始就是“朝圣”,就是投入父兄的精神王国,就是跃入镜中,而这只是一段漫长的精神孤旅的起始。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她为何将随后的著作命名为《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我想,这本书一定深得孤傲的张承志的满意。张承志在《北方的河》的题记中说,“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张承志一定没有料到,是年轻的何向阳代表着未来对他们那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进行了总结,而且是在他们还未曾对自己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之时。我想就此多说一句,对于何向阳,她在“朝圣”过程中所拓开的那个空间,那个需要用更多的生命体验来充实的空间,可能比张承志当时所意识到的空间还要大,所以需要一直“在路上”:
    肩上是风,已是许多年了。沿着大地,到处是蓝色的道路。
    “肩上是风”的何向阳,年轻时代的何向阳,养尊处优的何向阳,可以优雅地谈论文学,也可以优雅地谈论远方的何向阳,确实如她所说是个“朝圣”的人。“朝圣”使她纯粹,使她眼里揉不得一星半点的沙子,使她专注于美好或者说圣洁的事物,使她对于人的要求变得极为严格,使得她把“人格”一词变成对人的合理性要求。在何向阳的辞典里,“人格”确实是所有关键词中的关键词,包含着她对人生、对立命、对幸福的理解,也包含着她对文学的理解,即如何把创造“理想人格”看成文学的方法和目的。我可以想象到,在阅读绝大多数当代作品的时候,她一定失望极了,以致眉头微蹙,茶饭不思。这也使得作为批评家的何向阳,不时地将它们放下,而去写作自己的诗歌和批评性散文作品。如果当代作家没有提供个案,那么她就把目光投向人类精神史上的那些卓绝的个案,投向大自然。这个时候的何向阳,面对着那些困厄的先贤她是个自由的人,面对着花开花落她是个幸福的人。她在那里寻找她所要寻找的理想人格,她把风景本身也看成理想人格的化身,如行吟泽畔的屈原之于秋兰兮麋芜。她如此细致入微地理解他们与它们,这种理解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悄渗入她的语言幽谷,与她的写作完整地联系在一起,成为她的写作与批评最重要的特征。她的语言给人的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雅正。她的雅正源于思无邪,她的思无邪源于高古,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澡雪春秋”,就是“所思在远道”。
    所以,在我们共同成长的整个九十年代,阅读何向阳的文章,我在感动之余常常会有一种婴儿垂老泪,雏凤发旧声的感觉。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对于八十年代兴起的形形色色的形式主义批评,何向阳宁愿保持着适当的间距。作为一个女性批评家,她甚至对于九十年代兴起的女性主义批评也有着足够的审慎。随后,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出现了,当人们有感于知识分类的局限与困扰,当人们感觉到批评的伦理学转向成为一种必须和事实的时候,何向阳当初的坚持便显示出了她的判断和定力,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伦理批评当然不是简单的道德批评,即便是道德批评,其中所谓的“道德”也是伊格尔顿所说的,是“伟大的小说家所理解的道德”,其间包含着对细微差别的理解与专注,意识到其中有着错综复杂的层次和结构。而对于由人格批评发展而来的何向阳的批评来说,此种批评伦理几乎是原生性的,本来就是她根本的观念和方法。如果打个比方,我可以说,许多年来她果真有如一块礁石,任凭风吹雨打,任凭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礁石突立
    你不在礁石
    之上
    你在哪里
    现在,我的回忆如同那块承受着惊涛的礁石,要进入一个痛苦的范畴了,但这是无可回避的。我要说,当代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我们的命运总是要被改变,甚至被粉碎。形格势紧,如果你活着,你就不得不应物变化,恕而后行。我现在还记得,何向阳第一次向我透露她将调入北京工作时的表情。在一个会议的间隙,她说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她的平静和温婉一如既往,但她说出的事实却让我沉默良久。我首先是替河南感到惋惜,河南的人才流失,尤其是文化界的人才流失,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何向阳的离去,更是意味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河南的文学批评将出现重大断层,而且无法弥补。在此之前,鲁枢元、王鸿生、耿占春、艾云等人的离去,已经使河南文学突然间千疮百孔,创作与批评的对话几近消失。好在何向阳留下了,看来还将永远留在这里,这无疑是河南之幸。当是时也,何向阳已经拿到了河南能够给她的众多荣誉,只要她能留下来,更多的荣誉、地位对她来说简直如探囊取物。甚至都不需要她去“探囊”,囊中之物就会自动地摆放在她的案头。所以,闻听此言,我不免有些惊讶。我自认为了解何向阳的“青衿之志”,所以我模棱两可说道,不妨考虑,也不妨再考虑考虑。前者似乎已接受了她的远行,后者似乎又劝她留下。为了突出后面一层意思,会议结束之后我又委婉地提醒她,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种提醒是多余的,在她看来甚至是庸常的。对于迷恋孤旅与长风、天籁与马灯,相信神的灵真的在水上运行的何向阳来说,她或许是把北京当作更靠近“远方”的地方了,那个“远方的生活”已在催促她尽快启程。果然,不久便听说她已赴京上任,我只能相信履践致远对她是件好事。
    我几乎可以认定,何向阳是在来到北京之后,才真正深刻地进入日常生活的,“居大不易”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坚硬的、粗糙的、针脚毕露的现实,或者如她所言是“汹涌的海浪”。不久之后,我竟然也因为家庭原因来到了北京。但至少从表面上看,我与她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她是进入日常生活,而我则是被卷入日常生活。但无论你是进入还是被卷入,那种“汹涌的海浪”都会主你沉浮,让你脚不沾地。在某个会议或者朋友小聚之时,我们还会偶尔见面。何向阳的沉静、典雅、知性似乎一如往昔,但我渐渐看出了她的不由自主。我们都已人到中年,正在经历着人世沧桑,岁月、生活、身体正一步步露出它狰狞的面孔。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个从“青青子衿”到“锦瑟无端”的过程,而对她尤其如此。托尔斯泰说,对男人来说衰老是个意外,其实对容貌秀美、风姿绰约的女人来说,更是个意外。早年于孤旅中相拥的长风,此时已演变为萧瑟的秋风。何向阳在生活中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她对专业之外的交谈总是保持着慎重。但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仍能感受到她勉为其难的抗拒,她的“迟疑”:一张笑脸并不跟从另一张笑脸,一阵风并不追逐另一阵风。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只能提醒自己:
    喏
    缓行
    那个牌子上
    写得清楚
    沉稳
    缓行?哪有那么容易,因为与风俱来的,是生命已经加速,我们已被抛入命运的激流险滩。此刻,一个不能忘却的场景在我眼前闪现。我们曾因为各自母亲的病痛而在医院电梯意外相遇,我们两眼对着看,心中起愁怨。后来,在病房外面的院子里,我们在昏暗中站立,尘灰在缓缓下降,而我们仿佛处在时间的尽头。我是否应该化用昌耀的诗,来描述那个难言的时刻:静极,谁的叹嘘?黄河此刻风雨。在随后的一个时间,何向阳本人也病了,“第一刀四十三岁落于子宫/第二刀四十五岁落于腹部/第三刀四十九岁结印左乳”。哦,所有人的命运,实际上只存在于一个瞬间,那就是彻底觉醒到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一刻。这是虚无主义分子博尔赫斯说的,但他所说的这个“觉醒”,却又是积极的,是一种积极的虚无。这是我的感受,何向阳是否有类似的感受,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接下来,她的父亲,为河南文学事业立下了丰功伟绩的南丁先生,遽然去世了。我,作为与何向阳相识多年的同乡、同道,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我想,即便“在被洗去了知识分子身份的形象里,重拾一颗知识分子的心”,也无法抵御这种创痛。此刻,我想起了何向阳的《此刻》:
    此刻地铁
    灯光转暗 车厢沉寂
    突然来临的静默
    好似时间被谁裁掉
    此刻深夜
    我对人生的奥秘
    并不全然了解
    比如 血与钙
    骨
    密度
    爱或苦
    何向阳的句子越来越短,它们刹那间涌现,有如诗人一边喘气一边写字,有如士兵一边咳嗽一边射击。正如她在一首诗中所描述的:卧病于床,看月亮如何从圆满变成了一半。在中年的时空中,她的病痛叠加着父母去世带来的哀痛并因此倍增。我们如何想象,这是那个优雅的女性所能承受的一切?在我的想象中,此时任何微小的事物都能将她击垮,任何一片泥泞都可以将她放倒在地。现在,我不能不佩服何向阳的坚强;我不能不相信,正是她从年轻时代就习得的知识、情感、价值和宗教般的信仰,才使她能够屹立不倒:
    我的脚是否穿越泥泞
    决定于这双手能否拨亮神灯
    奇迹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我甚至愿意用矛盾修辞的方式称之为“日常生活的神迹”。早年置身于孤旅、沐浴于长风的何向阳,当她以“向死而生”的勇气,把这一切当作无可躲避的修行,她就在天光与阴影中真切看到了神的灵运行在水上,运行于她早年倾心描述过的苹果树、梨树、苦楝树与波斯菊、金盏花、葡萄花之上。只是此时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美好的事物,不是处于“远方”,不是梦幻之物,而是一个可以随时触摸并与我相融的实体。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何向阳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泛神论”者:她对造物的奇妙怀着内心的感恩,对转瞬即逝的美感怀着深切的体察。如今,我可以在她的诗文看到,她不仅在微小的事物中品尝着丰盈,而且将当初引发痛苦的诱因转换为一种催生的力量。命运就像邮差一样总敲两次门,这一次命运给何向阳送来了镜中的恩典。镜子内外,就这样因双向同构成而成为整体,又因相互发明而成为自己。它们与缓慢落下的尘灰、旧城墙上斑驳的皱纹,手背上的灼伤、吊瓶等“幽暗的事物”一起,如地老天荒般的爱,在“幽暗”中荡漾:
    仿佛暗示了某种机缘
    仿佛证明了某种结果
    这机缘与结果无处不在。它们与倒立的水滴一起升腾,直至天宇,然后再度落下,进入何向阳的诗篇。微小与博大就这样亲密无间,在何向阳的吟诵中,“从生到生,从开始到开始”。我记得何向阳曾经多次说过,她更爱一首诗还未写出的部分,犹如深爱人群中一直沉默的诗人。现在我想对何向阳说,你就是那个沉默的诗人,虽然你已经写出了那么多诗篇;你通过写出的部分,已经塑造了你自己的形象。何向阳,现在我分明看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你,已与纸上的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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