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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曲、变形、内化与通灵者的言说——孤城诗集《山水宴》刍议


    

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到今天不过百年左右,在很多地带都存在分歧和争论,但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这一说法,应该成为共识。在语言和发现之间,众多的有识之士,各有倚重,但近年来,语言的地位一直在提升。甚至有评论家认为,语言可以解决诗歌中的一切问题。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语言无疑是诗歌最重要的肌体,再好的发现,没有语言作为引擎发动,依然不能成为一首好诗。
    “诗歌是个体生命体验在语言中的瞬间展开(陈超)”,但并非所有的“个体生命体验”都能在诗中成为语言的一部分,有价值的“个体生命体验”才能成为诗的语言,诗人的语言。诗到语言为止,有人说,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语言,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沃尔科特说得更直接:“要改变你的语言,首先要改变你的生活。”这个让生活经验变为诗歌语言的转换密码,在于作者如何处理自己的内在,使之变形、弯曲,与日常语言拉开差距。
    孤城的诗集《山水宴》,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山水宴》的语言不是说出来的,也不是某种姿态的宣谕,是诗歌的本体——语言的经营营造出来的,是语言的布陈、游弋、弯曲、暗示、依附、借喻、喷溅带来的各种可能性。由语言营造鲜丽景观,带来了观看的多种可能性,达到混茫、含混、多义,达到言大于义,大于文本,大于感觉和智识,也大于作者本人的效果。
    生命过于沉重 在两个春天之间
    允许换一次肩
    ——《那些草们》
    草在风中,“身腰一弯再弯”,它卑微渺小,被“踩过来也踩过去”“且比雪轻”,但在诗人眼中,依然是值得敬畏的生命。“允许换一次肩”,有口语的意味,亲切且富有现场感,更富有作者的情感寄托。这一换肩,意趣盎然,草作为生命个体,被赋予历经苦难重获新生的善意、怜惜、尊重、坚韧。作者通过语言的漂移,将人的动作、情感,放之于小草,顿时生发得高迈与阔大。
    好潭水隐居深山密林
    好潭水决绝
    ——不留活路
    ——《寻访绿翠潭》
    山涧的一泓潭水,注定是封闭的,“隐居”则有“自闭”的意味。但“好潭水深谙/修正术”,也有它的情怀与追求。“决绝”“不留活路”等词,将潭水与人捆绑一体,使潭水有了孤傲、倔强的个性。
    路也说,将口语写出深长的意味,把日常化书写跟文学烈度结合起来,素朴又不失典雅——这是现代汉语诗歌最优良的语言。《山水宴》诗集的创作坚持现代汉语诗歌实验,在口语化表达中展示精妙的语言天赋和通灵的言说,一系列诗歌生成了杨柳依依、欲说还休、惹人怜爱的语言景观。
    诗是内心的造物(希尼),脱离了有价值的个人生命体验,徒有语言形式的外壳,就如干瘪的稻穗,迟早会在诗歌的禾场上被风扬弃。诗中的客观意象经过诗人的主观意象改造后,具有个人生命体验的深刻感受,成为语言的内核与肌体。
    从《山水宴》一些篇章中,可以看出诗人孤城的生活轨迹和情感印迹。李以亮认为,诗人把“我”大胆地放进去,不但没有造成诗意的逼仄,反而增强了诗意的真切、具体和可亲近性。这可以理解为,再好的语言,如果没有与作者或主人公对接,将成为失效的无用的甚至虚假的语言。孤城作为一个虔诚的写作者,对语言始终葆有敬畏之心和谦卑之怀——这是成为好诗人的必备条件。所以,他在文本中会通过语言自然地与“自己”对接。
    让连绵苍山教我,一遍一遍在心底默念:
    渺小的小
    卑微的卑
    ——《剩下来的时光,我打算这样度过》
    读到这里,我停顿下来,我被这样的语言击中了。我自己的生活体验与苦痛记忆也不由自主地泛上来,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想起那些“渺小”“卑微”,它们如影随形,可能是我们生之为人本质性的一种写照——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诗歌直陈其事,借“连绵苍山”之口“教我”,让我震撼,引起强烈的共鸣。
    “回忆清贫稿纸上走过的个人史/一脸淡然——我挣扎过。现在不了”,体现了写作的宿命与千帆过尽的从容。我感同身受,这种共情让人兴奋,让人畅快,只有深刻表达了个人生命体验的文本,在平实语言中的瞬间展开,才会产生这样神奇的效果。
    母亲又打来电话。其实我知道,她身边还站着
    一个说话的人
    ——《追草人——兼致父亲》
    应该是作者的一次采风,看到了内蒙古草原“雨水稀缺”“草势颓废”的场景,发出“好像这人世,都是些不想见的人”的感慨。作者穿行在草原连天的荒草中,“混在其中”,正在领略荒凉与辽阔,这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是否真有来电并不重要,借喻和情感的本真才是王道。母亲的来电和她身后站着一个说话的人,驱散了所有的荒凉与孤单,温暖了一大片草原——整个草原因为一个电话被席卷,被点亮。这是语言的魔力,也是主人公中年过尽沧桑满眼的深情寄怀。“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说话的人”,平实的口语化表达中,全是动人的情怀,让读者如临现场,那位可爱的父亲,虽然因急切而说不上话,却如此栩栩如生,有画面感,足以打动我们。这是多年和双亲很少生活在一起的缘故,这是离开故乡多年的一种习见和挂念,也许饱含作者的童年、少年、青年甚至中年的深刻记忆。但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温暖幸福的画面,暖意融融。意象作为诗歌的基本符号,是确保诗歌肌质的基石。诚如艾略特所说,一个诗人的意象“来自他自童年就开始的整个感性生活”。无疑,《山水宴》中的意象和场景,来自孤城个人的生命成长记忆。
    《叙述》《衡水河随想》《背井离乡》《十年》等,《山水宴》中这样的篇章不少。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代汉语诗歌或许还处于摸索和转型中并未定型,诗歌中的语言同样处在左奔右突、裂变与分化的不稳定阶段。它变化多端、面目不清,但同时又具有很强的创造力,包含丰富的可能性,这样的时期或许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诗人孤城深谙这一点,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突破。这样的突破和实验也应该是有度的,如果一味地以思维和词语的不断“出轨和脱臼”来营造场景,让语言没有节制地变形,也不是一个诗人的好做法。如何既有“深思熟虑”的精审,又葆有“即兴”般的语言鲜活感,对许多诗人都是一个难题。孤城也不例外。可贵的是,他体现了很好的克制与掌控能力。
    韩东认为,在诗歌中,语言的弯曲由一定的质量引起。“只有一边是激流,一边是卵石,让它们交会才有浪沫飞溅”。也就是那种试图用力摆脱质量或重力的诗歌,或者故作弯曲的怪异,是我们应该警惕的——缺乏重力或质量弯曲的,只是语言的铁丝,而非语言之光。孤城在这一方面,体现了多年的诗写功夫、诗学功底与语言天赋。他没有一味地对日常语言进行“暴动”,并不像有些诗人,动不动“扭断句法的脖子”。他深知,好的语言如流水,自然熨帖,只需要在词与物中获得一种自然的平衡,并不需要让读者为之“侧目”。他在言说方式、口语与书面语、长句与短句,在时间节点、人称选择、音调高低、陈述基调、延伸方向、个体经验的选址以及事物凝视的深浅上,以其比较深厚的诗学修养进行了体现。
    一团雪,再也不想白活在其他雪们中间
    一团雪
    一个窟窿,要黑给这个世界看
    (中间两节省略)
    一团雪,一只在茫茫雪野里的乌鸦
    在用自己针尖大的一块黑
    擦一望无际的、
    白
    ——《一只乌鸦》
    这首诗较有代表性,可以看出作者的警敏,对公共话语的脱离、良好的手感和控制能力。具体的体现是词与物的精准对位。“白活”,雪是白的,语义显然进行了多喻,口语与书面语兼而有之,很自然。乌鸦是黑的,对比“茫茫雪野”,它就是“针尖大的一块黑”,画面感极强,有颜色、大小的对比,有“擦”的动作,甚至颜色也成为动作的一部分,更有作者深刻的意图隐居其中。“再也不想白活在其他雪们中间”“要黑给这个世界看”“擦一望无际的/白”等,抓住、紧扣词与物的相似性(非同一性),步步延展、生发,使文本具有丰富的况味与意蕴。
    “阳光似乎也知道一些/所以我们都不动声色地营救/各自心中的恋人”(《雪盛满桃花的杯》),营救的方式是“把雪还给水/把水抵押给春天”,诗人随文赋言,依物置景,似乎信手拈来,其实煞费心机,目的是在不同类型的诗中体现不同的语言景观。
    “旅途鼻子这偷运花粉的码头,停靠/随意一小茎春色”,至结尾“一个没有被形容词破坏过的细蕾,在稿纸上/直接把我喊成——一个唐朝剩下的诗人”(《花蕾一层打开春天》),在整首诗中,意象作为有生命力和心理能量的语言本体,通过语言的不断叠加、派生和融合,形成了一个意象互动互补的有机复合体,从而完成诗人更深沉更复杂的寄托。
    每个诗人的语言路径选择,几乎都是宿命般的,与他个人的生活与经历以及诗学趣味选择相关。同样,一个诗人如何选择语言路径,取决于他的语言样貌和诗歌美学。
    一个人的写作水准进入更高的阶段,他会发现,真正的写作是做语言的“通灵者”,亦是一种“聆听”:聆听语言自己的言说——听从语言对你的引导和召唤。诗人孤城正大步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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