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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长诗《应许之地》:温柔的吟唱者骑上空气之马


    

过去、现在、未来相互交织
    美国批评家西·台·露易斯曾敏锐地指出:“对今天的艺术家来说,要想完全生活在现时代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现时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假如我们需要信仰,或者需要一种历史观点,我们就不得不转向过去,或者在某种程度上运用我们的想象力,以便生活在未来之中。”
    在仔细研读之后,我们会发现,诗人吉狄马加在其全部的诗歌创作中,尤其是在最近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长诗《应许之地》中,就常常既转向过去,又在相当程度上运用想象力,将目光投向未来。但由于语境的不同,诗人更进了一步,从一开始就对所谓的“应许之地”或“未来之地”表现出足够的清醒和警觉:“你看,那里是应许之地!/当然不是上帝许诺给犹太人的礼物,/那里没有流淌着白色的牛奶。/这或许就是一块未来之地,/并非另一个乌托邦,而是现代性/在传统的笛子与球体之间/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那里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它与我们的灵魂却若即若离,/噢!时间,你改变并终结了/我们通往永恒之路的第七种方式。”长诗的这一开端开门见山,既重新定义了“应许之地”,又为整首长诗确定了基调:深沉地反思,而非盲目地抒情。
    众所周知,完整意义上的时间由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维度构成。既然谈到未来,必然要结合现在,自然也绕不开过去,孤自的悬空的未来并不存在。诗人特别清楚这一时间逻辑,并将这一逻辑转化成了写作策略。可以说,现在时、过去时和未来时组成了长诗《应许之地》的三种基本时态。这三种基本时态相互交织、相互包蕴,自如转换、来回跳跃,既为诗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书写和想象空间,也为文本设定了更为丰富的节奏和结构层次。诗人显然有意识地将过去和现在糅合在一起,还常常将过去隐藏在现在之中。或者,严格来说,诗人不断地从现在和未来中逃离到过去。过去因此成为最主要也最重要的时态,成为诗人的永恒的时态。我们在这首长诗中看到的诗人最显著的姿态是:背依过去,面对现在,想象未来。对于过去而言,现在起到对照和反衬作用;而对于现在而言,过去又有着弥合和修复功能。诗中隐含着两种未来:一种充满“现代性”,但也带来某种无可奈何和个性消弭;另一种诗人梦想的未来仅仅是某种一厢情愿和自我抚慰,或者说某种难以抵达但我们又有必要将之当作内心召唤的境地。
    显然,诗人追忆过去时,满怀着怀恋和深情,是温柔的吟唱者;而预想未来时则流露出质疑和困惑,是冷峻的反思者。温柔的吟唱和冷峻的反思恰好构成一种张力、一种节奏和一种平衡,同时在长诗中发挥着结构性的作用。我们甚至可以说,冷峻的反思,于诗人,也是温柔的吟唱的另一种形式,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最极致的温柔。
    温柔,这是种关涉灵魂的情感,也是写作者极为要紧的内在动力。波兰诺奖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说,她相信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万事万物皆为存在。而灵魂,在她看来,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最温柔的讲述者”。她写作,是因为她要用灵魂去探索各种各样的存在;她写作,是因为她也要做一个温柔的讲述者。托卡尔丘克关于温柔的定义:“温柔是人格化、共情以及不断发现相似之处的艺术。”“温柔是自发的、无私的,远远超出共情的同理心。它是有意识的,尽管也许是有点忧郁的对命运的分享。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温柔能捕捉到我们之间的纽带、相似性和同一性。这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世界是鲜活的,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合作且彼此依存。”托卡尔丘克最后得出结论:“文学正是建立在对自我之外每个他者的温柔与共情之上。”
    “温柔”作为一种写作动力和创作姿态
    托卡尔丘克谈论的文学当然也包括诗歌。对照之下,我们会发现,温柔这一关键词同样适用于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甚至可以说是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的核心和本质。俄罗斯诗人叶甫图申科认为吉狄马加“是一位实践的理想主义者”,称赞他的诗歌“是拥抱一切的诗歌”,实际上也就是在赞赏吉狄马加内心的温柔,正是这种温柔促使他冲破各种藩篱,注重交流、汲取和融合;正是这种温柔让他尊重故土、尊重个体、尊重万事万物;正是这种温柔令他对家园的流失悲伤,对地球的过度开发担忧,对现代性对人性的吞噬愤懑;也正是这种温柔让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忧伤的思念:“当智慧的传诵敲击奥秘之门/还是火焰用辩词的方式告诉了大家/那些隐藏于语言中的非理性的巨砾。/不可计算的红色的辣椒,啊诺苏的家园!/你以刺人眼目的银幕的方式,在每一个外墙上/挂满了秋天旺季红色迭起的组画。”
    吉狄马加曾说过自己写诗的无数理由,其中有三条令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我写诗,是因为我在九岁时,由于不懂事打了我的妹妹,现在想起来还异常惭愧。”“我写诗,是因为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同时又希望它属于大家。”“我写诗,是因为对人类的理解不是一句空洞无物的话。它需要我们去拥抱和爱。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在这样的理由中,我们分明能感受到温柔的存在。可见,温柔是吉狄马加诗歌写作最原始的动力。
    在吉狄马加的其他近作中,这种“温柔”同样渗透于字里行间,并以各种方式呈现。吉狄马加欣赏并钦佩那些关注民众命运、追求自由平等、反对暴力战争的诗人。我不由得想起吉狄马加的诗作《这个世界的公民——写给杰克·赫希曼》。诗中,他赞美这位美国诗人有着血性和理想,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富有热情与感染力/并充满传奇的世界公民”。世界公民,是一种身份,一种意识,更是一种境界。实际上,优秀的诗人往往“既是民族之子,又是世界公民”。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世界公民是升华了的民族之子,是提升到崇高境界的民族之子,是既具有本土情怀又拥有宇宙意识的民族之子。这样的身份、意识和境界能让一位诗人摆脱狭隘、偏见和极端,变得更加宽阔、更加深刻、更具激情、理想和同情心。
    因此,如果说托卡尔丘克是一位温柔的讲述者的话,我愿意将吉狄马加视为一名温柔的吟唱者。我曾在多年前的一篇文字中说过:“我向来对因特网时代、全球化时代保持高度的警惕。因特网时代,全球化时代,虽然多元,虽然丰富,虽然快捷和便利,但也混乱、无序,充满喧嚣和诱惑,充满悖谬,容易让人晕眩,也容易使人迷失,忘记自己的根本。”实际上,《应许之地》最主要的诗歌目标便是对片面追求现代性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和批判。诗人注意到,当今时代,“那些传统的游子,为时下的生存/已遗忘了词根所积蓄的全部意义。/房间里没有火塘的位置,微暗的火/只呈现于年老者渐渐风化的记忆。”正因如此,他要通过诗歌不断唤醒记忆,点亮记忆,用记忆之光烛照现在和未来。但记忆之光足够明亮吗?记忆之光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些问题,诗人常常陷入沉默。而这种沉默,“是自我献给传统的沉默,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
    骑着空气之马也要执着寻求
    长诗《应许之地》整体上具有挽歌气质,表达出某种普遍的忧虑和反思,因为回家的路已经受阻,过去的路已经消隐:“那不是回家的路,过去的小路/已隐没于漂泊者的颅底,再没有/吹竖笛的儿童在山岗上挥手,/他羊群的踪影早已消失于昨天。/峡谷的倒影投向断裂的天空。/河流被切成数字的香肠。世界的同一性。/让七月发怒的暴雨以反复无常的/恸哭,向两岸喘息的面孔咆哮。”读这首长诗时,我会不断地想到艾略特的《荒原》《空心人》《四个四重奏》等长诗,我还不禁想到了罗马尼亚女诗人安娜·布兰迪亚娜的短诗《一匹年轻的马》:“我始终不清楚自己身处什么世界。/我骑上一匹年轻的马,它同我一样欢快。/奔驰中,我感觉到它的腿肚间/那颗热烈跳动的心。/我的心也在奔驰中热烈跳动,不知疲倦,/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我的马鞍只支撑在/马的骨骼上,/急速中,那匹马早已解体,挥发,/而我继续骑着/一匹空气之马,/在一个并不属于我的世纪里。”
    过于的急速,灵魂已跟不上当代世界的节奏,灵魂也许已落在了“应许之地”。诗人梦想中的应许之地同家园和往昔紧密相连,特别具体,且又富于诗意和寓意:“这是应许之地,它隐匿于宇宙的另一个维度,/它并非现实的存在,对应于时间之河的/未知的没有名字的抽象的疆域。”
    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写道:“如果时间都永远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够得到拯救。”在此意义上,“应许之地”也许永远都难以找到,或者说,它只能存在于诗歌中,因为诗歌恰恰是调动回忆和想象的最有效的方式。
    不得不承认,读《应许之地》,我读到了诗人的温柔和深情,更读到了诗人的焦虑、忧伤和孤独。“所谓孤独,其实就是寻求梦幻而得不到满足的饥渴。”日本小说家安部公房的这句话道出了无数当代人的心境。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要寻求,哪怕骑着一匹空气之马。这或许是诗人吉狄马加通过这首长诗最想对我们说的话。
    (作者系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世界文学》原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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