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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格结构理论透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


    《金锁记》中的主人公曹七巧,是张爱玲刻画得入木三分的经典人物形象之一,体现出了明显的病态心理特征。本文根据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按照行文脉络中曹七巧的人生四阶段,从本我、自我与超我三者矛盾冲突的角度全面表现从纯真善良逐渐走向自私凶残的曹七巧的独特心理历程,着力于分析曹七巧因为人格结构冲突而导致行为变态的诱因。
    弗洛伊德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创立的精神分析学是现代心理学的奠基石,其人格结构理论认为:人格结构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自我竭力满足本我的需求,想方设法达到协调统一,而与超我,则是阳奉阴违。三者之间的关系,相互联系,却又有矛盾冲突之处。在曹七巧人格结构中,本我、自我与超我拉扯数十年,最终彻底扭曲了她的人性,使一个原本单纯活泼的少女成为凶狠毒辣的老妇人。根据她一生历程,分四个阶段解析她的心理状态,展示她心理变异的过程。
    第一阶段是未出嫁以前的曹七巧。她有着“滚圆的胳膊”,“雪白的手腕”,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从内到外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和性欲冲动,“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为了钱财,她的哥哥嫂嫂要她嫁给姜家患骨痨的二少爷。少女曹七巧心里多少有点自由恋爱的萌芽,但这样的本我不能被当时的道德观念所接受,即超我不能满足自我与本我的需求,于是原欲被压抑到了无意识之中,朦胧的情感在她心里不足以形成对抗现实的力量,服从哥嫂安排嫁进牢笼般的姜家大宅也就顺理成章。
    第二阶段是原欲被狠狠压抑着的少妇曹七巧。由于丈夫骨痨,性与爱这两方面都不能满足她,两人之间也缺乏精神沟通,婚后四、五年,曹七巧的本我自觉萌发,要求被外人肯定的自尊感配合着旺盛的性欲不断冲击着自我。于是她用尖酸刻薄的言辞掩盖自己的自卑感和不安全感。她对自己一家被众人排挤表示怨愤,说“谁叫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不欺负我们,欺负谁?”“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
    这一时期的曹七巧有不少行为上的过失,例如趁全家去普陀山进香时在家偷走舅爷的首饰,年纪轻轻却沉迷于抽大烟,此类事件的根源在于她没有充分建立起超我。超我“为自我提供榜样,用以判断一个行为是否优秀或者值得赞扬,当人陷入道德僵局的时候,超我就采用罪恶感对违反道德准则的行为进行惩罚,由于养育不当,一些孩子没有充分建立起超我,长大成人后,他们缺乏对偷盗和攻击他人的内控机制。”显然,曹七巧就是其中的一个。幼年缺乏足够的道德教育,成年后嫁进姜家,超我不足以控制她的言行,所以她会小偷小摸,纵容自己抽大烟。曹七巧的嫂嫂曾以关怀的口吻劝她说:“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由此可见,如父母般养育她的哥哥嫂嫂,在道德问题上从来没有正确教育曹七巧,他们的无知多年来潜移默化的扭曲了了曹七巧的人生观、价值观。
    对性爱的渴求引导着曹七巧走进对姜家三少爷姜季泽的暗恋中。她“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走了过来”。姜季泽是一个花花公子,但是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生的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浑身洋溢着生的气息。可是自己的丈夫“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孩子高”。他的身体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这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对原欲旺盛的少妇曹七巧而言,前后两者对比之下,反差强烈,本我的冲击也就更加突出,超我难以用道德将其压抑。加上风流成性的姜季泽不断挑逗,刺激了她直白的表露出爱与性的需要。但姜季泽不是依靠本我冲动而行为的那一类人,“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逃避曹七巧火热爱情的结果是曹七巧压抑多年的情欲之火不得不再次被压抑。被姜季泽拒绝的七巧痛苦的捏着胡桃壳狠狠刮红毡条,这一举动将深切的欲望婉转表达出来。
    第三阶段是十年后的中年曹七巧。随着丈夫和公婆相继过世,她的生活重心转化为分家以及对金钱的争夺、占有。对此,不少研究者认为曹七巧借着对黄金的占有欲害人害己,黄金是她心理变态的源动力。表面上这种分析是全面的,曹七巧对金钱的追逐在于极度强烈的利己主义。然而,按照人格结构理论来看,金钱不过是反复被自我压抑的本我找到的替代物,七巧对黄金的占有欲,来源于自我满足不了本我中的性欲、自尊欲等原欲而采取了心理补偿。姜季泽登门到访,一番虚情假意,曹七巧“沐浴在光辉里”。她回想自己痛苦的半辈子,觉得之前一切煎熬都值得。因为嫁进姜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本我美化了她这些年的行为目的,美化了她的行为对象,超我让位于高涨的本我,自我试图完全满足其需要,满足她被爱、被尊重的诉求——直到她想起了钱。这就将曹七巧的自然原欲由正常冲击引入到变态发泄中。乱世艰难,自我的现实性原则在关键时刻提醒她金钱对生活的重要性,而这必然要阻碍情欲冲动。于是七巧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选择了姜季泽,就得甘心被他骗钱,但是能满足本我冲动;选择了钱财,就会永远压抑性爱需求。“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曹七巧不是一个天生的心理变态者,这一次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交战,是她生命中的转折点。姜季泽离开了,她提着裙子张皇失措的站在窗口望着那背影“一颗心直往下坠”,“只是淌着眼泪”,内心痛苦之极。
    第四阶段是表现出典型精神变态心理特征的老年曹七巧。很多研究者认为老年时的曹七巧完全是一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其手里高举着的刀就是黄金。但从曹七巧诱使儿女抽大烟的情节可以看出她人格畸形的根源并非她有守财奴心理。弗洛伊德说,性欲的压迫是人生的痛苦之源,下意识所隐藏的伤痕是让人们行为失常的动力。曹七巧作为一个生活在封建家庭中寡居多年的正常女性,她的性冲动从来没有得到正常宣泄渠道,所以,超我与自我允许现在有足够社会地位和家庭权力的她释放能量,于是老年曹七巧对自己本我中的各种欲望进行了变态满足。她将矛头对准自己亲生孩子,女儿与儿子不再是爱的对象,因为她连母爱都一并扭曲了。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母爱不是‘直觉的’‘、天生的’,在任何情况下,‘天生’这两个字眼均不适用于人类。母亲对小孩的态度,完全决定于母亲的处境以及对此处境的反应。”曹七巧的婚姻是不幸的,她厌恶没有生命的丈夫,在夫妻生活中从来没有得到爱与性的满足,不能释放力比多,所以她不知道自己一双儿女是怎么生出来的,对孩子有着潜意识的仇视——她把对丈夫的不满转移到了无辜的孩子身上。例如,为了管住女儿长安不跟外界男性接触,她强行给已经十三岁的女儿裹脚,痛得女儿死去活来,这时的曹七巧没有表现出一个正常母亲对女儿的疼爱,相反,她残忍的废了女儿的一双好脚。之后,她用变态心理和阴险手段彻底毁灭了长白与长安这一对原本聪明上进的兄妹。
    对于儿子长白,她有着恋子情结。弗洛伊德认为“俄狄浦斯情结可视为神经病的主因”,恋子情结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变式。这种变态心理主要体现在曹七巧对儿媳妇芝寿的折磨上。儿子结婚当天,她就说芝寿嘴唇厚得切下来有一大碟子,暗示儿媳妇会纵欲无度。这其实是一种心理的投射。曹七巧正是因为自己年轻时没有得到性欲的满足,本我被苦苦压抑数十年,于是便幻想儿媳妇能达到本我满足的状态。曹七巧捏造芝寿一“见到长白就得去上马桶”之类的话语,刺激自己被压抑多年的性幻想,以此解放内心的原欲冲动。不过,曹七巧的本我并不满足这样的发泄方式。儿子长白是这么多年以来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七巧的自我竭尽全力帮助表达本我需求。为了将儿子彻底套在自己身边,她将丫头拿给长白作妾,变着方法哄长白抽大烟,使长白“只在家守着母亲和新姨太太”。终于,芝寿在七巧变态折磨下患病死去,而扶正了的姨太太生下儿子后不到一年也自杀了。儿子不敢再娶,看到不再有威胁自己占有权的儿媳妇出现,曹七巧因性欲压抑而导致的变态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而对于女儿长安,曹七巧妒忌女儿有甜蜜爱情和理想婚姻。“妒女”也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变式。曹七巧说:“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定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从这句话看出,她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长安母亲的立场,而是满怀对压迫自己的姜家的深切仇恨来看待自己亲生女儿。本我中隐藏多时的自卑感等,顺着这渠道一并爆发出来。由于跟童世舫约会回来的长安“时时微笑着”,这幸福的表情刺激了曹七巧多年来缺乏爱情、压抑性欲的自卑心理。在对女儿婚恋的干涉中,曹七巧发泄了丑恶的嫉妒欲。她数落女儿“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呢”。通过责骂女儿,她潜意识里对自己低贱身份的自卑感被与女儿对比产生的自傲所代替,本我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最为毒辣的是,她甚至捏造女儿抽大烟的情节,借此破坏长安在童世舫心中的印象,从而彻底断绝女儿的幸福,将女儿拉回到跟她一样爱情缺失、原欲得不到满足的境地,活活的造就出一个新的七巧。
    曹七巧有着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动用所有的智慧将儿女牢牢控制在身边。“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这句话似乎表明曹七巧为了钱才如此凶狠变态。实际上,曹七巧并不是爱钱如命的吝啬鬼。文中的钱财是现实的象征。对钱财的疯狂追求和病态守护,其实是本我对自我和超我的妥协,个体享乐的愉快被现实原则与封建道德所压抑,压抑不住的时候,自我给予本我以病态满足,于是黄金就成为最有力的盾牌,引导本我中的欲望畸形发泄。张爱玲曾说:“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也看不完”。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解构曹七巧,能够全面展示她从正常的人格心理走向变态心理的过程。在解析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张爱玲用精妙的语言细致入微的表现了人物心理,用一个普通女人的一生展示其心理扭曲变态的历程,从中体现出本我、自我与超我这三者永不停息的运动。
    
    注释:
    [1][美]Jerry M.Burger.人格心理学(第六版).陈会昌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4.
    [2]黄修己.张爱玲名作欣赏.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2.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古籍出版社,1998.
    [4][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5]宋祺.张爱玲语.明报,1976-12(132).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47)
    原载:《安徽文学》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