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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刚:行走风景——自然文学创作谈

关键词:徐刚 自然文学
    风景晃动于风中,随岁月而流逝,因地缘而变化。
    经典的风景总是历史的、原始的,是大地之上的自然物,经过千百年甚至更久远的与人类心灵碰撞交接后,生出的赏心悦目,其美若何!于是,风景出焉!风景为古老、为原始,何以故?虽然,我无法求证“风景”这一词语生成于何时何地,但“风”字却含有极遥远的史性。典籍载,“伏羲风姓,以木德王天下”。伏羲,三皇之首,“风”是中国第一个姓,又加以“木德王天下”,木有何德?柔也,高也,温润也,孕育并庇荫万物也。风中之木,风从东方来,繁体的风字从虫,风吹虫动,有生殖意,然后百物生,滋荣向茂,含自然崇拜的意味,有神话传说的玄妙。那是中国最古老、最经典的风景。
    或有人说“风景”的理义,人类对大地自然特有的美的感觉,为骚人墨客所创造,或诞生于天下文明之后,那就错了。我们总是太轻易地忘记古人先民、古典经文。若前文所记不谬,可知:华夏民族的创世先民在世间万物中,首重木、重森林、重木德,并风以吹之,虫以动之。
    我们今日所消耗的资源,所享用的风景,无不为祖宗所赐,并借用子孙的。我们应为后人留下太多的高楼大厦呢,还是有山有水的风景之地?中国传承千年的祖训是:留得方寸地,让与子孙耕。
    有极美的风景,有原始的耕作,有诗意的安居,有土地的故事。如戴维·默里(David J. Murray)的深邃而美妙的论述:“土地有自己不可抹杀的故事,但是必须由真诚的作家来阅读和重述。”如果容我稍加补充,这句话的开头还可以加上三个字——“每一块”,每一块土地都有自己的故事!
    暂居于瓦屋山时,面对瀑布,我感受到了坠落。苍天无时无刻不在向着大地坠落,坠落阳光、月色、星星的眨眼。喜马拉雅山坠落着皎洁、冰雪风光。黄山坠落着松风,还有悬崖上的红杜鹃……更广大的田野秋日,在江南江北,大片金黄的稻穗向着大地垂头致意;果子熟了,自然会坠落;那树上的叶子,时间到了,它便红了,它便金黄了,它便落地了……在自然界坠落是一种精神,坠落是美好的,坠落是风景。
    我们在一个星系的边缘流浪。这个边缘足够宽阔,而且物质丰富,对于人类而言,那是何等的神奇美妙!倘若人类认识到了此一边缘的珍贵,生存其中的幸运,从而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让千疮百孔的地球得到爱的抚慰,并休养生息,我们仍可憧憬可持续的边缘,可持续的坠落,可持续的林中路。
    瓦屋山的护林人告诉我,当满山红叶凋零,风霜雨雪会如期而至。雪阵与冰挂坠落而下,是瓦屋山从上到下的冰清玉洁,找不见一点污浊,尽显因为坠落而生出的高贵:那来自天上的雪花,那暂时凝固的冰挂,那落光了所有树叶的落叶松,那铁杆铜枝的矮种杜鹃……有一种假设却使我不寒而栗:当大地破碎,林木凋敝,不再有风景坠落时,人的家园何在?人的尊严何在?洪水决堤的时候,谁都得仓皇逃命;食不果腹的日子,金条能换来窝窝头吗?
    当我继续行走,面对云南的哀牢山时,我仿佛面对着一种精神,一种高大且湿润的精神,一种足够古老而又不失新鲜的精神,一种始于生存的本能,在历经筚路蓝缕的里程后,无关乎21世纪信息时代科技辉煌,而只是人法自然的精神。蓦然间,有烟云四起。山呢?梯田呢?村寨和森林呢?只是在云雾气团的环绕中,若隐若现,如沉如浮。哀牢山梯田是一处风景,是大自然赐予和人类创造的完美结合。它的全部意义在于:
    哈尼族人心中,从不以发财致富为目的,他们吃苦耐劳,精耕细作,热爱每一块地,珍惜每一滴水,有多少水多少梯田,便吃多少饭,更因他们视辛勤劳作后诗意地安居为幸福生活,哈尼族从而有福了,天佑神助,成为人与自然相亲相爱的文明宝典。
    我写那些行走的风景,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我的自然文学写作:我们要关注路边的小草,远处或不远处的山水,以及人和万类万物在其间的生存互动。对大自然,我们要感恩,我们要记住那些风景,并存于心中,不时抚摸。想起了西双版纳今已稀少的萤火虫,它们会以微弱的游动的光闪烁在我的梦里,这光还有蜻蜓的翅膀伴随,还有鸣虫伏在草丛里叫唤。我也不时想起井冈山护林人的话:“在冬日雪地中,你偎依一棵树,你会感到树的温度;在春天,你赞美映山红时,你能觉得花叶的颤动。”林间小路上多有荆棘藤蔓缠绕,护林人说“那是舍不得我离开呢”。
    植物是站着的风景。
    溪涧是流动的风景。
    有时候,人的语言也是风景。
    我把这一切风景,看作是人与万类万物共存共有的风景,且是可以拯救人类的风景,从而化生出大爱与精神。何为大爱?天地万物、众生共荣之爱也;何种精神?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之精神也。其实我这里说的风景与精神,也可称为自然文学写作必须要具备的境界。我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感受和启发最深的是“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岂止是诗词,一切文学作品无不以境界为最上。何为境界?王国维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先生写词话,却也为自然文学写作立了一个标杆:写真景物,真感情!如是则得境界,得高格。真景物,山川大地也,或有破碎,也必须是真;真感情,不仅是作者对景物之感悟,还有对天地万物自然也包括人类的怜爱,如是则“笔端常带着感情”(梁启超语),真感情也。
    中国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自然文学复兴,历经三十余年,仍处于发生之初的发展期。在社会大众环境意识不断增强,生态灾难接踵而至的双重现实中,自然文学正为社会心理所重视,虽处中国文坛一隅,其影响却已广及社会民生。一种喜人的现象是,不少新进的作者,因为生活于基层的山水草原中,落笔便有“真景物”“真感情”,而有境界。高旭国、闫慧霞著《改革开放以来生态文学创作研究》(中国农业出版社2015年版)称:“在多元的文化格局中,最富有新质、最没有重复性和最具有开拓意义的主题和声音,即是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的生态文学创作。百年文学史,唯有生态写作首次把人与人和人与社会的思维模式,转化为人与自然的思维模式……我们可以把生态文学创作,看作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五次大的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它把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和走向带入了一片新的天地,因此说,这是一次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的转向。”上述引文中的生态文学创作,与自然文学大体一致。作者所论,贴切而重要,但是否为当下文坛所重视,则不得而知。
    人们曾经认为自然文学只是在为保护森林,防止沙漠化、水污染而呼喊,其实写作者在直面现实时,已渐渐深入到了人与自然的深处,人心深处。其深刻度超过了时下所有的文学门类,为什么?只因自然文学的出发点,不是人类所设定,而是自然给出的命题,具有神性,没有左顾右盼,不为利欲所动,是直观生命、直击本质的文学。这个过程是渐进的,是在一次次“真景物”的感召下,一次次“真感情”的激荡下,才可能有境界出,有高格出,有名句出。自然文学由是形成了其文本及内容的独特性:它是诗,它是散文,当你以敬畏之心描述山川草木,或候鸟迁徙的翎毛时,你只能用诗和散文的语言勉力为之;它是童话,它是迷幻,我们只需了解花开花落的秘密,大森林四季的生命气息,遥想冬眠动物细若游丝般的呼吸,便明白迷幻与童话源出何处;它是无始无终的传记文学,因为我们无法得知自然的起始和终结,只能以一章一节为传记,对于人类而言此一章一节便是大块文章;它甚至还是小说,野草枯而复苏,江河源出点滴,大地生生不息,有多少生命的细节便有多少生命故事,但不必虚构,人只能虚构人的故事,人无法虚构自然的故事,那些从不重复的生命故事。
    我还要为语言、文字呐喊!
    在词语破碎的今天,请允许我以戈特弗里德·贝恩(Gottfried Benn)的诗《一个词语》(Ein Wort),以及我的小诗《赞歌》作结:
    一个词语
    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从密码中升起,
    熟悉的生命,突兀的意义,
    太阳驻留,天体沉默,
    万物向着词语汇聚;
    一个词语,是闪光,是飞絮,是火,
    是火焰的迸射,是星球的轨迹,
    然否又是硕大无朋的幽暗,
    在虚空中环绕着世界和我。
    赞歌
    因为你的赞美和爱抚,
    我将以大地的名义许诺:
    你将成为野草的花朵,
    你将成为鸣虫的亲朋,
    你将成为树木的枝节,
    你将蒙福,你拥有宁静和风景。
    作者简介
    徐刚,作家。自1987年起,专注于生态文学创作,著有传记文学作品。代表作《中国风沙线》《守望家园》等,作品《大森林》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本文原载于《科普创作》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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