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移动版

首页 > 学术理论 > 专题研究 > 明四大奇书研究 >

冯梦龙与《忠义水浒全传》


    《水浒传》中征田虎、王庆的故事,最早见于简本系统。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明刊本《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以“插增田虎王庆”来标榜身价,很可能是第一次出现田王二事。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明余氏双峰堂刊本《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也有征田虎、王庆的故事,据孙楷第先生考察,该本与“插增本”虽有不同,但“增田虎王庆亦同,则其内容文字,殆至为接近。”孙先生以为,“插增本”为原本,“评林本”为重刊本,即从“插增本”出。[1]将简本《水浒》中的征田虎、王庆的故事进行加工、改写,补进繁本《水浒》,最早见于明袁无涯刊本《李卓吾忠义水浒全传》。这一工作究竟是谁做得,学术界已有三种意见:第一,胡适之先生认为,“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大概就是作序的楚人杨定见。”[2]第二,聂绀弩先生以为是李贽,他说:“李卓吾对《水浒》所做的工作,几乎全部被埋没了,其一是批点,其二是把入回诗词移入正文或删去,其三是移置阎婆事,其四是增加田、王部分二十回。”[3]第三,王利器先生则认为是袁无涯,他说:“这个‘新镌’本(指袁刊本《忠义水浒全传》)和李评原本颇有出入:首先,添演了田、王二传,又给二传加了眉批、行间批和总评,并且还‘别出心裁’,来了一套‘出像’,同时又采纳了许自昌的意见,加入《癸辛杂志》、《宣和遗事》,又假李贽之名写了一个《发凡》,说明对‘旧本’即‘李氏藏本’的加工及其他。所有这些,都是出自袁无涯之手。”[4]三种意见,各有从者,迄今尚无定论。据笔者研究,袁刊本《忠义水浒全传》中征田虎、王庆二十回,是著名通俗小说家冯梦龙根据简本《水浒》中的人物和情节进行加工、改写,而后增补进去的。
    一
                 
    据明人许自昌《樗斋漫录》记载:李卓吾“愤世疾时,亦好此书(指《水浒传》),章为之批,句为之点……李有门人,携至吴中,吴士人袁无涯、冯犹龙等,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相与校对再三,删削讹谬,附以余所示《杂志》、《遗事》,精书妙刻,费凡不资,开卷琅然,心目沁爽,即此刻也。”如果《樗斋漫录》的记载可信的话,那么冯梦龙就参与了李卓吾评本《水浒传》的整理出版工作。
    我认为,《樗斋漫录》的记载是可靠的。李卓吾确实评点过《水浒传》,他在《与焦弱侯书》中写道:“《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5]他还作有《忠义水浒传序》,收入《焚书》中,当为评点《水浒》而作。与李卓吾交往甚密的袁中道,曾亲眼见到他评点《水浒》,袁在《游居柿录》中记载:“记万历壬辰夏中,李龙湖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抄写此书(指《水浒传》),逐字批点。”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李卓吾、袁中道著作的真实性。
    袁刊本《忠义水浒全传》有杨定见的《小引》,所述该书的刊刻经过与《樗斋漫录》的记载基本相符。《小引》云:“吾之事卓吾先生也,貌之承而心之委,无非卓吾先生者;非先生之言弗言,非先生之阅弗阅。……自吾游吴,访陈无异使君,而得袁无涯氏。揖未竟,辄首问先生,私淑之诚,溢于眉宇,其胸中殆如有卓吾者。嗣是数述从语,语辄及卓老,求卓老遗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阅之遗书又甚力,无涯氏岂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义水浒传》及《杨升庵集》二书与俱,挈以付之。无涯氏欣然如获至宝,愿公诸世。”杨定见字凤里,湖北麻城人,是李卓吾在麻城时期所收的弟子,即《樗斋漫录》所说的李贽门人。他与李贽关系非常密切,在《焚书》、《续焚书》中,收有李贽给杨定见的信达七封之多(其中有一封重复),在李贽的诗文中,也多次提到杨定见。李贽将自己的著作交杨定见保存是完全有可能的。《小引》中所说的陈无异,是杨定见的同乡,于万历三十六年至三十八年任吴县令,与冯梦龙、袁无涯相友善。冯梦龙著《麟经指月》,首有麻城人梅之焕的《叙麟经指月》,《叙》云:“吾友陈无异令吴,独津津推毂冯生犹龙也。”可见他们关系不错。需要说明的是,为什么杨定见的《小引》没有提及冯梦龙?原因很简单,杨定见拜访陈无异时,只遇到袁无涯,并没有见到冯梦龙,而且杨定见也不知道,袁无涯事后会邀冯梦龙来整理李卓吾评本《水浒传》。杨定见《小引》提供的李评本《水浒》出版过程较《樗斋漫录》稍详。在万历三十六年到三十八年之间,杨定见到苏州拜访同乡陈无异,遇袁无涯,应袁的要求,杨定见将随身携带的李贽遗稿《水浒》评点本,交袁无涯刊行,这就是现存的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传》。
    袁刊本《忠义水浒全传》附有《宋鉴》、《宣和遗事》、《水浒忠义一百八人籍贯出身》等,均为以前的刻本所没有的,这和《樗斋漫录》的记载基本一致。
    《樗斋漫录》的作者许自昌系江苏吴县人,与袁无涯、冯梦龙同时生活在苏州。又是一位剧作家,作有传奇《水浒记》,谱宋江、阎婆惜事,取材于小说《水浒传》。他应该熟悉当时苏州著名出版家袁无涯和小说家、剧作家冯梦龙,也应该熟悉小说《水浒传》的出版情况,他的记载应该是有根据的。
    从上述四个方面看,我认为《樗斋漫录》的记载属实,也就是说,冯梦龙参与了李评本《水浒传》的整理出版工作。
    二
                 
    《樗斋漫录》说“吴士人袁无涯、冯犹龙等,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指李评本《水浒传》),相与校对再三,删削讹谬”,“精书妙刻”。这段文字记载有些含糊不清,似乎校对、删削、刊刻均为两人一同完成的。据其他文献记载,李卓吾评本《忠义水浒全传》的刊刻者是袁无涯。杨定见《忠义水浒全书小引》说得明白:“无涯欣然如获至宝,愿公诸世。”袁中道《游居柿录》也有记载:“袁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杨定见提供书稿,袁无涯刊刻,如果袁无涯或杨定见又进行校删,那就没有必要请冯梦龙参与其事了。合乎情理的理解应该是,整理书稿的工作主要是由冯梦龙完成的。
    冯梦龙是当时著名的通俗文学家,早年便创作了传奇《双雄记》和散曲多套。对通俗小说也有浓厚的兴趣,他增补了章回小说《北宋三遂平妖传》,创作了《新列国志》,编纂了话本小说集“三言”。这些工作虽然都在整理《忠义水浒全传》之后,但可证明冯梦龙具有这方面的兴趣与能力。而且他阅读和搜集通俗小说早就开始了,绿天馆主人(冯梦龙)在《古今小说叙》中说:“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日本学者盐谷温早就考出,“茂苑野史”是冯梦龙的别号。[6]冯梦龙自称“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搜集决非一日之功。就在整理《忠义水浒全传》的前后,冯梦龙见到朋友沈德符转抄的《金瓶梅》,曾“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7]冯梦龙对《水浒传》也评价甚高,他将《水浒》与《三国》、《西游》、《金瓶梅》并称为“四大奇书”。李渔《三国志演义序》云:“尝闻吴郡冯子犹赏称宇内四大奇书,曰《三国》、《水浒》、《西游》及《金瓶梅》四种,余亦喜其赏称近是。”冯梦龙在其他著作中也常提及《水浒》。《太平广记钞》卷六九《柳毅》条有评:“比之人,则《水浒传》之李大哥,快绝!快绝!”从冯梦龙与通俗小说的关系来看,他完全有可能整理《水浒传》。
    冯梦龙非常敬佩李卓吾,确如许自昌所说,“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在《古今谭概》、《情史》、《智囊》等书中,冯梦龙大量引用了李贽的言论。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冯梦龙与李贽极为相似。李贽最为惊世骇俗的思想莫过于对孔子及其六经的蔑视和否定。他说:“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8]被历代统治阶级奉为经典的《论语》、《孟子》、六经,决非万世之至论,实“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9]被尊为圣人的孔子,李卓吾也坚决反对以其言论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10]。汉唐宋三代,“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11]在冯梦龙的著作中,也有对孔子及其六经的嘲讽和否定。他在《广笑府序》中写道:“又笑那孔子这老头儿,你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提出了孔子道学杀人的主张,其激进程度不亚于李贽。在《太平广记钞》卷二六《刘献之》条后,冯梦龙有评:“假使往圣不作六经,千载又谁知其少乎?”将六经现为可有可无的典籍。
    李卓吾在《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系统阐述他对妇女问题的看法。他说:“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2]并对历史上有作为的女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李贽对妇女的婚姻问题也有自己的见解,他对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一事,这样评价:“使当其时,卓氏如孟光,必请于王孙,吾知王孙必不听也。嗟夫,斗筲小人,何足计事,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抉择,忍小耻而就大计。”[13]实际上就是提倡妇女改嫁、婚姻自主。冯梦龙的妇女观,有两点与李卓吾相同,一是肯定妇女的才智,揭露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荒谬。他说:“语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妇人无才便是德。’其然,岂其然乎?……无才而可以为德,则天下之懵妇女毋乃皆德类也乎?”[14]在《智囊》中,专辑《闺智部》一卷,表彰古今才女。《闺智部·贤哲》总评曰:“谚云:‘妇智胜男。’即不胜,亦无不及。”二是赞美文君私奔相如的婚姻自主行为。他说:“相如不遇文君,则绿绮之弦可废;文君不遇相如,两颊芙蓉,后世亦谁复有传者。是妇是夫,千秋为偶,风流放诞,岂足病乎!”[15] “以卓文君为善择偶”,“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16]是李卓吾受迫害的两大罪状,就在这两个方面,冯梦龙完全接受了李贽的观点。
    李贽最根本的文学主张是“童心说”。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7]在李卓吾看来,世上最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真情实感的表露。用“童心”来衡量明代的诗文创作,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主义显然是违背创作规律的,针对这种倾向,李贽提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18]从文学发展的角度对复古派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理论提出了有力批评。冯梦龙认为文学是作家性情的表露,他说:“文之善达性情者,无如诗,三百篇之可以兴人者,惟其发于中情,自然而然故也。”[19]曲子词、散曲、杂剧、传奇的产生,“固亦性情之所必至矣”。[20]冯梦龙所说的“性情”,主要是指情感,他也常用“中情”、“至情”、“真情”。与李卓吾一样,冯梦龙也是主张文学要表达真情实感。对明代复古主义思潮,冯梦龙深表不满。复古派推崇中唐以前的诗歌,尤其是盛唐之诗,冯梦龙却针锋相对地说:“自唐人用以取士,而诗人于套;六朝用以见才,而诗人于艰。”[21]有意识和复古派唱反调。对受复古派影响、缺乏真情实感的明代诗文,冯梦龙提出了严厉批评:“近代之最滥者,诗文是已。性不必近,学未有窥。犬吠驴鸣,贻笑寒山之石;病谵梦呓,争投苦海之箱。”[22]
    总之,冯梦龙多方面受到李卓吾的影响。像这样一位李贽崇拜者,如果有人请他整理李贽遗著,他一定会乐意接受。
    冯梦龙是袁无涯的好朋友,他们在青年时期便交往密切。冯梦龙所编《太霞新奏》卷五收有自己的散曲《送友访伎》。其序云:“王冬生,名姝也,与余友无涯氏一见成契,将有久要,而终迫于家累,比再访,已鬻为越中苏小矣。无涯氏固多情种,察其家侯姓,并其门巷识之,刻日治装,将访之六桥花柳中。词以送之。”冯梦龙早年也曾出入青楼,后来因失名妓侯慧卿,再也不上妓院了。失慧卿后,冯梦龙作散曲《怨离词》(为侯慧卿),曲后附有他的朋友董斯张的评语:“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23]从散曲的内容看,此事发生在冯梦龙三十岁左右(即万历三十一前后)。冯梦龙作《送友访伎》时,显然尚未绝青楼之好。由此可见,冯梦龙和袁无涯的交往在青年时代便开始了。袁无涯深知这位朋友在通俗小说方面的兴趣与能力,也知道他对李卓吾的崇敬之心,当袁无涯从杨定见手中得到李卓吾评点的《忠义水浒全传》后,要请人加工整理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好朋友冯梦龙。
    三
                    
    冯梦龙整理李卓吾评本《忠义水浒全传》的具体情况,现有资料可以证明的是,他增补了征田虎、王庆二十回。
    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先得谈谈学术界尚有争论的一个问题,即繁本《水浒》中征田虎、王庆二十回是否为袁刊本《忠义水浒全传》所增补?我的意见是肯定的。
    《忠义水浒全传》留下了不少增补平田虎、王庆故事的痕迹。前人已经指出:“征辽与征田虎、王庆三次战争都没有损失一个水浒英雄,只有征方腊一役损失过三分之二。这可见征方腊一段成立在先,后人插入的部分若有阵亡的英雄,便须大大地改动原本了。为了免除麻烦起见,插入的三大段只好保全一百另八人,一个不叫阵亡。”[24]这一结论可以证明征田虎、王庆的故事是《忠义水浒全传》增补的,因为在繁本系统中,征田虎、王庆的故事最早见于《忠义水浒全传》,且与简本系统的田、王二事大不相同。
    笔者将《忠义水浒全传》中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四次战役,按小说提供的时间作了编年:
    宣和四年冬月 宋江征辽成功,辽主耶律辉上表投降,大宋皇帝降诏准降。(第八十九回)
    宣和四年腊月末 宋江征田虎得盖州。第九十三回有“此时腊月将终”,“明日是宣和五年的元旦”。
    宣和五年二月初八 公孙胜破田虎国师乔道清妖术。(第九十六回)
    宣和五年二月末 田虎女将琼英飞石子连伤王英、扈三娘、林冲、李逵、解珍数将。第九十八回有“此时是二月将终天气”。
    宣和五年三月下旬 鲁智深落井出来。第九十九回有“如今已是三月下旬”。
    宣和五年四月 宋江征田虎获胜,皇帝降诏令宋江等平王庆。(第一百一回)
    宣和五年八月初 宋江征王庆在宛州料理军务。第一百五回有“此时已是八月初旬”。
    宣和五年八月中旬 宋江破山南州城。第一百六回有“此时正是八月中旬望前天气”。
    宣和五年腊月末 宋江活捉王庆,到东京献俘。第一百十回有“时下又值正旦节(即正月初一)相近”。
    宣和六年正月十五 燕青与李逵入城观灯,到桑家瓦子听评话《三国志》。(第一百十四回)
    宣和五年九月 宋江、卢俊义征方腊回京,上表请功。(第一百十九回)
    宋江活捉王庆进东京献俘是在宣和六年春节前后,然后奉敕下江南征方腊,获胜回东京,时间反倒回去,到了宣和五年九月,不能不说是一个大漏洞。我们将《忠义水浒全传》与百回本《水浒传》作了比较,原来百回本是宋江于宣和四年冬月征辽成功,随后进京,已近宣和五年正旦节,上元节后奉敕下江南征方腊,宣和五年九月征方腊回东京,时间上没有错误。《忠义水浒全传》将征辽、征方腊的时间未作任何改动,硬将征田虎、王庆的故事增插进去,便出现了时间倒转的错误。这是《忠义水浒全传》增补田、王二事的铁证。
    《忠义水浒全传》在一百十回之后,梁山好汉概述他们招安后的功绩时,总是讲征辽与征方腊,而不提征田虎、王庆。第一百十三回,宋江将攻苏州,方腊坚守不出,宋江令水军将领李俊等人从水上探路,在太湖上被江湖好汉费保等人捉住。李俊通报姓名:“我三个是梁山泊宋公明手下副将。我是混江龙李俊。这两个兄弟,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今来受了朝廷招安,新破辽国,班师回京,又奉敕命,来收方腊。”(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李俊叙说非常清楚,破辽回京,紧接着便去征方腊,不曾征田虎、王庆。第一百十七回,朝廷差童枢密赏赐宋军,打听伤亡情况。宋江垂泪禀道:“往年跟随赵枢相,北征辽虏,兵将全胜,端的不曾折了一个将校。自从奉敕来征方腊,未离京师,首先去了公孙胜,驾前又留下数人,进兵渡得江东,但到一处,必折损数人。”也只言征辽与征方腊。这些都是《忠义水浒全传》增补田、王二事,后面又照搬百回本所留下的疏漏。
    要证明征田虎、王庆的故事为冯梦龙所补,就必须从这二十回中找到出自冯梦龙手笔的证据来。笔者发现,冯梦龙增补的四十回本《北宋三遂平妖传》中,主人公王则的出身经历与《忠义水浒全传》中王庆的出身经历基本相同,试作对照:
    《忠义水浒全传》第一百一回
     那王庆原来是东京开封府的一个副排军。他父亲王砉,是东京大富户……他听信了一个风水先生,看中一块阴地,当出大贵之子。这块地就是王砉亲戚人家葬过的,王砉与风水先生设计陷害。王砉出尖,把那家告纸谎状,官司累年,家产荡尽,那家敌王砉不过,离了东京,远方居住。……王砉夺了那块坟地葬过父母,妻子怀孕弥月。王砉梦虎入室,蹲踞堂西,忽被狮兽突入,将虎衔去。王砉觉来,老婆便产王庆。
    那王庆从小浮浪,到十六七岁,生得身雄力大,不去读书,专好斗鸡走马,使枪抡棒。……王庆赌的是钱儿,宿的是娼儿,吃的是酒儿……过了六七年,把个家产费得罄尽,单靠着一身本事,在本府充做个副排军。一有钱钞在手,三兄四弟,终日大酒大肉价同吃;若是有些不如意时节,拽出拳头便打。所以众人又惧怕他,又喜欢他。
    《北宋三遂平妖传》第三十一回
    众人看时,却是个有情有分的人,姓王名则,现做本衙排军的人……这王则的父亲,原是本州一个大富户。因信了风水先生的说话,看中了一块阴地,当出大贵之子孙。这块地就是近邻人家葬过的,王大户欺他家贫,挜放些债负,故意好几年不算,累积无偿,逼要了他的地。掘起尸棺,把自家爹娘灵柩葬在上面,自葬过之后,妈妈刘氏一连怀八遍胎……那王则是第五胎生的。临产这一夜,王大户梦见唐朝武则天娘娘特来他家借住……醒来时,恰好妈妈生下孩儿。
    (王则)到十五六岁,长得身雄力大,不去读书,专好斗鸡走马,使枪抡棒。……还有一件,从小好的是女色,若见了个标致妇人,宁可使百来两银子,一定要刮到手。其他娼家窑户,自不必说。……过了十来年,把个家业费得罄尽。房子田地,也都卖来花费了。单靠着一身本事,在本州充做个排军头儿。……一有钱钞在手,三兄四弟,终日大酒大肉价同吃。若是有些不如意时节,拽出拳头就打。所以众人又畏惧他,又喜欢他。
                             
    通过对照,不难看出,王庆与王则出身经历、从小的性格基本相同,而且不少叙述语言也一样,但又并非完全照抄,两人的籍贯、官职、费尽家产的时间等不同,其父强占坟地的手段也有异,王则的介绍文字较王庆稍详。这种情况说明,这两段文字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根据同一故事原型创作的。
    著名史学家罗尔纲先生曾用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与容与堂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对勘,发现《三遂平妖传》赞词二十一篇,就有十三篇插入《水浒传》前七十回中,从而得出结论,《水浒传》作者为元末罗贯中,《水浒传》原本为七十回。[25]我不否认罗贯中可能是《水浒传》的作者或作者之一,而罗先生的《水浒传》原本七十回说却遭到了一些学者有力的责难。这个问题不可能在这里展开讨论。我想说明的是,我所发现的王则与王庆出身经历相同,与罗先生发现的《三遂平妖传》与《忠义水浒传》赞词相同的情况不一样。我所用的本子,《平妖传》系冯梦龙增补的四十回本,王则出身经历一段为二十回本所无,属于冯梦龙增补的内容。《水浒传》用的是袁无涯刊刻的百二十回本,田、王二事为百回本所无,王庆出身经历一段也为简本《水浒》所无,系袁刊本增补。据此,王则、王庆出身经历一段不可能出自原作者罗贯中之手,只能出自增补者之手。这位增补者就是冯梦龙。这是我提出冯梦龙加工、增补《忠义水浒全传》征田虎、王庆二十回的主要内证。
    笔者还注意到,《忠义水浒全传》中征田虎、王庆部分,常将一些地名与上古尤其是春秋时期的事件联系起来。如第九十回(系为增补田、王故事而修改部分):“原来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于大伾。’便是这个证见。”第九十八回:“他(指琼英)本宗姓仇,父名甲,祖居汾阳府介休县,地名绵上。那绵上,即春秋时晋文公求介之推不获,以绵上为之田,就是这个绵上。”一般来说,小说中出现古地名,往往注明今地名,很少往上溯。征田虎、王庆部分出现这种情况,与增补者冯梦龙有关。为了考科举,冯梦龙从小就攻读“四书五经”,尤其是《春秋》。其弟冯梦熊曰:“余兄犹龙,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曰:吾志在《春秋》,墙壁户牖皆置刀笔者二十余年而始惬。”[26]冯梦龙先后著有《四书指月》、《麟经指月》、《春秋衡库》等书,是当时有影响的治《春秋》的专家,曾应邀赴湖北麻城讲《春秋》,还收了不少门生。因而他对上古尤其是春秋时期的历史、地理非常熟悉,当他增补小说,遇到与春秋有关的地名,便信笔将它们联系起来。增补《水浒传》如此,改订其他小说也是如此,增改《北宋三遂平妖传》,开篇便是春秋故事,创作《新列国志》,更是得力于他对春秋历史、地理的谙熟。
    增补征田虎、王庆二十回,是冯梦龙的一大贡献,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最完备的《水浒》本子。与前七十回相比,这二十回还存在一定的差距。如果我们换一个参照物,将这二十回与简本《水浒》的田、王故事做些比较,就会发现,这二十回不仅改正了简本的许多疏漏与错误,而且描写更加细腻,情节更加丰富,主要人物的性格更加鲜明,文学价值大为提高。关于这一点,胡适之先生的《百二十回本<忠义本浒传>序》论述颇详,兹不赘。
    既然《忠义水浒全传》征田虎、王庆二十回为冯梦龙所补,那么这二十回的评点决非李卓吾原评,亦当出自冯梦龙之手。整理小说而加评点,是冯梦龙的一种习惯,“三言”如此,《古今谭概》、《情史》、《太平广记钞》也都如此。
    四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看其他几种意见。胡适之先生的“杨定见说”,主要根据是卷首有杨定见的《忠义水浒全传小引》,但《小引》只说他向袁无涯提供了李卓吾批定的《忠义水浒全传》,并没有说他曾作加工整理,更没有说增补。胡适之先生提出的内证是,旧本王庆的故事说王庆据秦州,称“秦王”,书中地名皆在陕西、甘肃省。《忠义水浒全传》把王庆活动区域改在河南西南、湖北全境及江西的建昌一带,王庆改称“楚王”。因杨定见是湖北人,他知道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故把王庆故事原来的地理完全改变了。一般来说,湖北人熟悉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但并不排除,不是湖北人,也可能熟悉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冯梦龙是长洲人,但他曾应邀到湖北麻城讲学,住的时间还不短,结交了不少湖北朋友,如陈无异、梅之焕、李长庚、丘长儒等,均为当时社会名流,还收了大量湖北门人。他也会熟悉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胡适之先生提供的两条证据,都是经不住推敲的。
    聂绀弩先生的“李卓吾说”,是在论述容与堂本是伪李卓吾评本时提出来的,并未提供证据,在聂绀弩先生看来,既然容与堂本为伪李评本,袁刊本为真李评本,那么,袁刊本的评点、增补、修改均出自李卓吾之手。这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聂先生就没有想到,这个真李评本在李贽身后付梓,会有人作加工、增补。还有,李卓吾是一位思想家、批评家,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他会在晚年评点《水浒》的时候,增补整整二十回征田虎、王庆的故事?
    王利器先生的“袁无涯说”,是三种意见中惟一作过较详论证的。论据有两条,一是袁无涯是袁中郎门人,必具有一定的写作水平,自己又开张书林,自编自刻,自是意料中事。二是我们前面所引许自昌《樗斋漫录》的记载。第一条证据实际上是推测之词,有一定写作水平,开张书林就一定增补《水浒传》恐怕难以得出这样的必然结论。第二条证据,我们在前面已作出了解释,不再重复。上述三种意见,均未提供铁证。我所提出的“冯梦龙说”,内证、外证俱在,请读者鉴别。
    注释:
    [1] 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第9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2] 胡适《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胡适论中国古典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3] 聂绀弩《论<水浒>的版本斗争》,《中国古典小说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4] 王利器《<水浒>李卓吾评本的真伪问题》,《耐雪堂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
    [5] 李贽《续焚书》卷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
    [6] 见盐谷温《关于明代小说三言》,《中国文学研究译丛》,中北书局1930年版。
    [7]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中华书局1959年版。
    [8] 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
    [9] 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
    [10] 李贽《答耿中丞》,《焚书》卷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
    [11] 李贽《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藏书》,中华书局1959年版。
    [12] 李贽《焚书》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版。
    [13] 李贽《藏书》卷三七,中华书局1959年版。
    [14] 冯梦龙《智囊》卷二五,巴蜀书社1986年版。
    [15] 冯梦龙《情史类略》卷四,岳麓书社1984年版。
    [16] 《神宗万历实录》卷三六九。
    [17] 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
    [18] 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
    [19] 冯梦龙《太霞新奏序》,《太霞新奏》,明天启刻本。
    [20] 冯梦龙《步雪新声序》,卢前编《饮虹移所刻曲》。
    [21] 冯梦龙《太霞新奏序》,《太霞新奏》,明天启刻本。
    [22] 冯梦龙《曲律序》,《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23] 冯梦龙《太霞新奏》卷七,明天启刻本。
    [24] 胡适《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胡适论中国古典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25] 罗尔纲《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看〈水浒传〉著者和原本问题》,《水浒传原本与著者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26] 冯梦熊《麟经指月序》,《麟经指月》,明泰昌刻本。。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1992年第3、4期合刊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