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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不是反动派


    难道有人说诸葛亮是反动派吗?真有,请看朱多锦先生的大作《诸葛亮文学人物形象批判》(《当代小说》2009年5月号上)。他说:“在东汉末年豪杰并起之际,在三国鼎立相互攻伐之时,诸葛亮这样的人物(还有刘备等人),一是在政治上代表反动和没落,二是在军事上挣扎之后注定失败,三是在人格上充分表现为肮脏小人。”如此评说诸葛亮,真把我惊得目瞪口呆。让我们对朱先生给诸葛亮所下的三条判词逐一略加辨析。
    为什么说诸葛亮在政治上代表反动和没落呢?朱先生的论据是:刘备等“是一股具有极端腐朽的汉皇室意识的政治集团势力,代表着一种没落阶级的利益”;而北方的曹魏政治集团“代表当时新兴政治势力的利益”,“从曹操开始的政治军事路线基本正确”。诸葛亮竟辅佐刘备、对抗曹魏,当然是“逆天数而行”,开历史倒车了。果真如此吗?朱先生是把诸葛亮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来论说的,与他相关、相对的人物刘备、曹操、曹丕当然也是文学形象。在《三国演义》中,刘、曹起事时都以忠于汉皇室为标榜,刘备口口声声“匡复汉室”,“再兴汉室”,曹操同样口口声声“吾祖宗世食汉禄,若不思报国,与禽兽何异”,“向蒙国恩,刻思图报”。这种口头宣传并没有多少区别,二者的实际行为却大大不同。刘备最突出的是对黎民百姓的关爱(且不说他对人才的尊重和信任)。在撤离新野、樊城时,尽管受到曹军追击,刘备仍要保护一同撤退的数万百姓,携民渡江。众将官埋怨行军缓慢,要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刘备答复说:“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行军打仗时,他总是告诫士兵不可扰害百姓,不可虐待俘虏。平定益州后,他接受赵云的建议,把成都有名的田宅,不赐诸官,而归还百姓……这种“以人为本”的胸怀,理所当然地使他赢得了众多精英和广大群众的爱戴。曹操最突出的则是嗜杀成性、滥杀无辜(且不说他对人才的钳制和猜忌)。在逃亡途中,他借住父执吕伯奢家,先是误把人家要杀猪款待他的好意疑为要杀他的歹心,杀了吕家的妇孺和仆人,知道真相后又明知故犯地杀了出外为他买酒的吕伯奢,并大言不惭地向同行的陈宫宣布了自己的处世信条:“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羽翼丰满后,他为了替父报仇,兴兵杀奔徐州,竟令“大军所到之处,杀戮人民,发掘坟墓”。(另据史书记载:坑杀男女数十万口于泗水,水为之不流。)刘琮投降后,曹操一面许诺他“永为荆州之王”,一面悄悄地派人将刘琮母子追杀。此外,杀太中大夫、著名文学家孔融及其全家,杀扬州刺史刘馥,杀谋士荀彧,杀伏皇后及其宗族二百余人,杀尚书崔琰,杀行军主簿杨修,杀名医华佗……都是罚不当罪的,更不要说平日随心所欲地“梦中杀人”了。他的接班人曹丕似乎继承了这种以迫害为能事的心肠,即位后的第一件作为就是迫害弟弟曹植(《三国演义》中对此有细致描述),在位的最后一年又将甄夫人赐死。至于他的政治、军事路线实在看不出进步或高明之处,书中有两处写到他的重大决策,一次是不顾众大臣的反对,执意伐吴,结果大败而回,“吴魏自此不和”;几年后,又不听大臣辛毗的异议,起兵伐吴,结果又大败而回。曹操、曹丕这样的文学人物形象实在看不出怎样体现了历史前进的方向。诸葛亮辅佐刘备、对抗曹魏,怎么能成为反动没落的证据呢?再说,评价诸葛亮,不能只看他所跟随的刘备如何,更重要的要看他本人的作为如何,给刘备出了些什么主意。这方面的重大记录有:他提出并坚持了联吴抗曹的基本路线,在此路线指导下,他参与了赤壁之战的决策和指挥,并取得了荆州为根据地,使刘备如“困龙入大海”,初步奠定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接着他促使刘备进入益州,从而“仁德布于蜀中”(第65回李恢语),建立了蜀国政权。之后,诸葛亮我刊2009年第九期(5月上)曾编发朱多锦先生的《诸葛亮文学人物形象批判》一文,此文从对历史反思作为丞相,“事无大小,皆亲自从公决断。两川之民,忻乐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时南蛮孟获犯境侵掠,诸葛亮对孟获恩威并用,七擒七纵,使孟获心悦诚服。诸葛亮不派军队,不置官吏,让他们实行自治,“蛮方皆感孔明恩德,乃为孔明立生祠,四时享祭……誓不再反”。这些难道不值得称道而可以视为反动没落的罪状吗?
    在朱先生看来,诸葛亮在军事上一直是从失败走向失败,“除了在其北伐之前有‘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的败绩外,而到‘六出祁山’北伐中原,已是每次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他的概括是:“诸葛亮一生的军事行动是无义战”,“在他那样荒谬的政治路线、军事路线及干部路线指导下的战争,其结果只能是失败,事实上也真是如此。”事实并非如此。诸葛亮在政治上、军事上坚持联吴抗曹、恩威并用,对干部坚持量才任用、赏罚分明,这不是荒谬的而是正确的“路线”。当然路线正确也不能保证没有执行中的失误,不能保证每战必胜,战役的胜败决定于敌我力量对比及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因此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诸葛亮的许多重大军事行动是成功的,例如他参与决策和指挥的赤壁之战;他直接决策和指挥的智取南郡、荆、襄之战;他直接决策和指挥的七擒孟获之战,这些都是他的正确“路线”的胜利,也是他的高超才能的体现。他的六出祁山的北伐确实以失败告终了,这主要是敌友我力量对比的结果,后世诗人所引为憾事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是原因之一。朱先生把诸葛亮的六出祁山判定为“这是一个没落垂死阶级的挣扎,是以错误目的开始,在错误路线指导下的一场错误的战争,其最后失败是早就注定了的”,未免太武断了。诸葛亮北伐曹魏并不是没落垂死阶级对新兴阶级的挑战,因为当时曹魏的君主曹丕已死,继位的曹睿更加乏善可陈,先后领兵的主帅曹真和司马懿也不是什么可以代表“先进新兴的政治集团”的文学人物形象。
    朱先生斥责诸葛亮“在人格上充分表现为肮脏小人”,“在政治上不讲什么‘规则’,是一路诈去,像‘借荆州’和‘取西川’,就都是一种政治骗局。”“诸葛及刘备都是满口仁义而行事不择手段的人。”说到政治骗局,先得明确标准。如果按照“天赋人权”论,并以政权的合理性来自公民授权为标准,那么中国古代那些宣扬或认可“君权神授”、“奉天承运”、“替天行道”的帝王将相们,包括诸葛亮在内,无一例外地都可以视为政治骗局的导演或参与者。既然无一例外,也就无法区分他们是非善恶的不同了,这个标准也就失去了作用。如果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而是按照古代政治伦理的“信义”为标准,对诸葛亮的这种指责显然是不符合《三国演义》的内容的。从第51-第53回的叙写可知,刘备占有荆州并非取自孙吴,而是在赤壁之战后,从曹兵手中或智取(南郡、荆、襄、桂阳)或攻取(零陵、武陵、长沙)的。但是孙吴方面却认为,赤壁之战的胜利是孙吴“救了皇叔(刘备)”,“所有荆州九郡,合当归于东吴”,因此多次索讨。诸葛亮基于结好孙吴的基本方针,采取软磨的策略,承认“暂借荆州”,以达到既占领荆州又不至于惹恼孙吴的目的。这怎么能说是政治骗局呢?至于“取西川”,是益州牧刘璋为了对付汉中太守张鲁的进攻,请求刘备入川支援的。后来由于刘璋中了东吴张昭的离间计,“心疑而攻刘备”,二刘才翻脸成仇,兵戎相见。刘璋投降后得到的处理是相当宽大的:刘备和诸葛亮为他“设一大宴,请刘璋收拾财物,佩领振威将军印绶,令将妻子良贱,尽付南郡公安住歇”。这又怎么能说是政治骗局呢?在《三国演义》中,倒是写了许多足以表现诸葛亮坦诚守信、严于律己等高尚品德的事例。就大的方面说,他从隆中出山,“许先帝以驱驰”,“以天下苍生为念”,一直坚守承诺,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在战争中对敌人“兵不厌诈”,对士兵却言行一致。在五出祁山前宣布“分兵两班,限一百日为期,循环相转”,到了轮换期恰逢军情吃紧,有人建议“将换班军且留下退敌”,诸葛亮说:“不可。吾用兵命将,以信为本;既有令在先,岂可失信?且蜀兵应去者,皆准备归计,其父母妻子倚门而望。吾今便有大难,决不留他。”于是传令叫应去之兵当日便行。结果士兵们感动得自愿留下,“各舍一命,大杀魏兵,以报丞相”。诸葛亮对自己的失误决不文过饰非,而是公开检讨,承担责任。“失空斩”的故事是家喻户晓的。一出祁山时,诸葛亮派马谡把守街亭,谆谆告诫他“干系甚重”,并让他立了军令状;又派了“平生谨慎”的王平为副将,要他们“凡事商议停当而行,不可轻易”。诸葛亮还不放心,“恐二人有失”,又接连派遣了高翔、魏延做策应。不料马谡不听王平的正确建议,一意孤行,结果失了街亭,造成整个战局逆转。诸葛亮闻讯后的第一反应不是责骂马谡,而是跌足长叹道:“大事去矣!此吾之过也!”挥泪斩马谡之后,他多次公开检讨自己用人不当的过失,并向后主上表自责,请求自贬丞相之职。高位者晚年的普遍心态是惟恐自己不能流芳青史而劣迹传世,总是汲汲于找笔杆子为他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诸葛亮却迥然不同,他在和一位大臣交谈时,语重心长地说:“自今以后,诸人有远虑于国者,但勤攻吾之阙,责吾之短,则事可定,贼可灭,功可翘足而待矣。”如此诚恳认真的自我批评精神,即使当代的高位者有几人能够具有呢?这和曹操对自己过失的“一不做,二不休”(如杀戮吕伯奢全家),或文过饰非(如误杀蔡瑁、张允)态度,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诸葛亮的清正廉洁也是罕见的,临死前他公布了自己财产的清单:“臣家有桑八百株,田五十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随身所需,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产。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余财,以负陛下也!”(第104回)当今高位者不是也该奉为楷模吗?朱先生说:“鲁迅常言中国人的劣根性问题。要论中国人的劣根性,诸葛亮可谓中间的一段根缘。”太冤枉诸葛亮了!鲁迅哀叹的中国人的劣根性之一是惯于瞒和骗。在《三国演义》的人物形象中,表现这种劣根性最突出的是奸诈多谋的曹操,诸葛亮则是讲究诚信、心口如一的表率,如果中国人(首先是高位者)都能向诸葛亮学习,瞒和骗的劣根性就有望铲除了。
    《三国演义》贯穿着以刘汉为正统的观念,把颇有贡献的历史人物曹操歪曲成了凶残邪恶的文学形象。在艺术上也有一些缺点,鲁迅就曾指出它“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不过这些缺陷并不能抹杀《三国演义》在内容上和艺术上的成就。单就内容来说,论者就曾提出各种理解。有的肯定它“对丑恶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的追求”,它对“生活斗争的经验和策略”即“智慧”的提供(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有的赞赏它表现了“非道德的英雄观”,赞赏它超越政治局限地歌颂了个人尊严(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有的则表彰它贯穿着新颖的“奇才决定论”,“是一部求奇才、争奇才、斗奇才的心灵交战图”(孙绍振)。朱先生却说,“一部《三国演义》,实为一部肯定没落,歌颂倒退,鼓励政治行骗的政治小说。”这帽子太大了,太突出政治了!
    朱先生是我的好友,是卓有成就的诗人,又是有胆有识、率先挺身而出的文革批判者。文革思维的特点之一是时时、处处突出政治,时时、处处绷紧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弦(或曰“上纲上线”),而且以“跟什么人”来划“线”,跟着某甲就属于革命路线,跟着某乙就属于反动路线。其实世事是复杂的,进步的潮流也有缺陷,落后的潮流也不是一无是处,同一股大潮里总是鱼龙混杂。例如王安石变法是进步的革新运动,但也有不少流弊,表示拥护者也有丑类;苏轼站在王安石变法的对立面,着重攻其缺失,并不能因此就说苏轼反动没落。康生早就参加了代表中国希望的共产党,但他在党内一贯为非作歹,因此仍然难逃“是鬼不是人”的盖棺论定。朱先生对诸葛亮文学形象和《三国演义》的批判,仍然是在突出政治,上纲上线,而且以“跟什么人”来划线,看来他仍然没有摆脱文革思维的束缚。肃清文革流毒,谈何容易啊!事非等闲,作为诤友不敢不坦率地提出商榷。愿我们共勉!
    原载:《当代小说》2009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