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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表心声:《金瓶梅》的词曲叙事


    中国古代的小说,“实质上是一种‘大小说’,或曰‘泛小说’,它的表现手法和形式实际上是一种‘综合艺术’”,“它与史传、诗词、说唱、戏曲等文学体裁的关系十分密切,甚至溶入了自己的肌体,变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① 。小说作为后起的文学体裁,具有较大的涵容性,这在 “始有意为小说”的唐传奇中即有体现。唐传奇中间有诗歌、骈文等韵语叙事,部分唐传奇中更有书信间杂其间。至宋代,说话大兴,宋元说话人“幼习太平广记,长攻历代史书” ② ,对于烟粉传奇、风月故事以及《东山笑林》和《绿窗新话》等通俗文艺作品浸润日久,在各自作品间相互借用现象极为明显,所以我们看到宋元话本中有诗、词、曲、骈文等韵语。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中,已有人物在出场时以诗词自我介绍。后此的长篇世情小说杰作《金瓶梅》,其中有词曲等韵文,即成为较易理解之事。本文即以《金瓶梅》中描写人物的韵文在表达人物心态时的叙事作为研究对象,加以简要分析。
    一、唱曲传情:内视角的展现
    在心理描写方面,《金瓶梅》相对于宋元话本和之前长篇小说有很大的突破。其中既有隐蔽的心理描写,又有以行动带动心理活动的描写,更多的是小说中人物以词曲方式进行的自我情感倾诉。因《金瓶梅》是采取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叙述者有权力进入人物的内心,并由全知视角转入到人物内视角。《金瓶梅》中人物通过唱曲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即是人物内视角的体现之一。
    潘金莲是金、瓶、梅三女性中戏份最多的人物,又因其自幼习学弹唱,“诸般曲儿倒都知道” ③ ,所以在叙事过程中,潘金莲作为人物视角现象较为频繁,且常发生“跳角”现象。如“西门庆帘下遇金莲”一回叙西门庆长相,即是金莲的视角,有“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一语可证。潘金莲出场即伴随着不幸身世,自幼父亲身死,母亲度日不过,将其卖在王招宣府习学弹唱; 王招宣死后,潘妈妈又将她转卖与张大户家学弹唱; 在张大户家,被其收用,后被大户送给卖炊饼的武大郎为妻。武大郎长得人物猥犭衰,人称“三寸丁,谷树皮”,引起金莲的极度不满,这时进入了金莲的内视角,即为其在无人处弹唱的〔山坡羊〕: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凰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 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所配非其人,美妇拙夫,引起金莲强烈的不满。金莲以鸾凰、真金、羊脂玉、灵芝自譬,而视武大为乌鸦、高号铜、顽石、粪土。虽不乏自视甚高之嫌,但其内心的不满从这曲唱词中清晰可见。
    潘金莲与西门庆两人,可谓棋逢对手。在西门庆因娶孟玉楼、嫁西门大姐等事数日不至金莲处后,金莲即孤枕难寝,坐卧不安,打相思卦,唱情歌〔山坡羊〕,“门儿私下,帘儿悄呀……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 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 咱,念恋他”。如果说古代的思妇诗只是让我们看到了思妇诗意的一面,那么潘金莲就展示了思妇的全部,如何与情人相识、相通,如何相思,如何盼望,在金莲唱的曲子中都有细细的披露。得知西门庆新娶孟玉楼后,思念和嫉妒使得金莲的心绪难以平复,在央王婆去请西门庆之后,五曲〔绵搭絮〕淋漓尽致地倾诉了她对西门庆的思念、抱怨、诅咒和盼望。金莲嫁入西门府后,因李瓶儿生子,西门庆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丢得潘金莲欲火焚身、嫉恨满怀,在“雪夜弄琵琶”一回进行了暴风骤雨般的倾泻,曲名〔二犯江儿水〕。金莲所唱的四支曲子,和每曲后的诗( 因西门庆和李瓶儿至,最后一曲后无诗)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果说前面所唱的〔山坡羊〕表现其思妇的一面,〔二犯江儿水〕套曲则表现其怨妇的一面。叙述者贴着金莲的心律,表现其情感。陈望道曰: “用同一的语句,一再表现强烈的情思的,名叫反复辞。” ④ 金莲所唱四支曲子即用此种修辞手法,反复咏叹,而又层层递进,认为西门庆负心薄幸,撇的自己“有上稍来没下稍”。
    李瓶儿是《金瓶梅》诸女性中的第二号人物,她也有先嫁梁中书为妾,继为花子虚之妻,后招赘蒋竹山,最后嫁入西门府为第六房小妾的曲折历程。李瓶儿最终嫁入西门庆家为妾,直至生子后,她在西门府的地位才发生急剧的变化,家内上下多喜欢她。这却引起潘金莲的不满,因为官哥的出生即客观上夺了金莲之宠。所以金莲相继实施的怀嫉惊儿、与瓶儿斗气、训雪狮子猫害官哥等行动,终于使得刚一岁多点的孩童死于惊风,而李瓶儿也就伴随着自己爱子的死去而心灰意冷。官哥死后李瓶儿唱的三曲〔山坡羊〕,一句一滴泪,一声一泣血,将对官哥的挚爱,对其在世期间辛苦的痛楚回忆,对嫉妒者的怨恨,对官哥逝去的无限悲痛,都化作长歌,伴随着痛哭和热泪,倾泻而出。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爱子之心和绝望之情的李瓶儿。正因为是从内视角叙事,使得接受者看到了李瓶儿的爱心、抱怨、愤恨,而不会产生全知叙事者叙述的庸赘之感,这是人物内视角的优胜之处。
    张竹坡谓“玉皇庙、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结” ⑤ ,可谓独具只眼。“清明节寡妇上新坟”一回,吴月娘、孟玉楼等与当时为周守备宠妾的庞春梅相遇,地点即在永福寺。清明节,吴月娘等一行七人为新死的西门庆上坟,一行上香,一行哭诉,叙事角度转为人物内视角。先是吴月娘的哭〔山坡羊〕曲子,叙其“实指望同谐到老,谁知你半路将奴抛却……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过……”,后带〔步步娇〕曲,表达她对西门庆的重重思念之情。孟玉楼的哭〔山坡羊〕曲子,虽与月娘曲同为吊祭西门庆,实际上是自表心曲,抒发内心的苦闷。“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着谁过”,是她心情的流露,欲守节而无可守,此时玉楼去志已决; 紧接着唱的“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园结果”,是她对自己前程的考虑。在永福寺遇春梅后,玉楼在潘金莲坟前唱的哭〔山坡羊〕曲子,将两人往时情意、今之阴阳相隔哭诉出来,真情实意,却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春梅对潘金莲,充满了感激。在永福寺祭奠潘金莲时,春梅也有哭〔山坡羊〕曲子。金莲的一日无常,引起了春梅的深悲,发出了“怎知道你命短无常,死的好可怜”和“好物难全,红罗尺短”的伤心话语。
    李开先《市井艳词序》谓: “忧而词哀,乐而词亵,此今古同情也。正德初尚〔山坡羊〕,嘉靖初尚〔锁南枝〕,一则商调,一则越调。商,商也; 越,悦也,时可考见矣。” ⑥ 作为晚明社会写实巨著的《金瓶梅》,对于当时“虽儿女子初学言者,亦知歌之”的〔山坡羊〕曲子,也多有表现。商调〔山坡羊〕表现的是悲凉、凄怆、哀怨情绪的曲子,通过故事中人物的唱曲传情,达到了较叙述者视角更为深切、细腻的情感披露,使得接受者得以阅读他们的凄苦惆怅的心声。
    二、以曲代言:叙事视角的交替
    唱曲传情、以曲言情都较为易解,以唱散曲的方式进行人物对话,却不为现代读者所理解。正如前文所言,中国古代小说是一种“泛小说”概念; 再就是宋元说书艺人,包括明代的民间艺人和对于通俗作品异常熟悉的下层文人,他们将戏曲纳入小说、以曲代言,实际上对戏曲的借用,是顺手拈来。
    以曲代言的第一种情形,是故事中人物以一支或一套曲子向他人解释或回答他人的问话。小说第八回潘金莲久等西门庆不至,后见到其小厮玳安,知道西门新娶后落下泪来,玳安劝潘氏不必如此,金莲即唱〔山坡羊〕以表心迹,其中有“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之句,充满了孤旷、哀怨之情。最为典型的是陈经济在沦为乞丐后,因从梦中哭醒,众花子问起原因,而回答的〔粉蝶儿〕套曲。这一组套曲和一首七律由陈经济口中唱出,对自己的情况作了详细阐述。这是典型的内视角,是由人物口中道出的次叙述层面,可作为陈经济的一篇人物小传。这在戏曲中为常体,在小说中却由于作者的借用而成为变体。这也是笑笑生在小说领域的勇敢尝试。
    以曲代言的第二种情形,是两人间的一问一答。《金瓶梅》第二十回,西门庆在丽春院发现李桂姐另接他客时,大闹丽春院,并指着虔婆大骂,即为〔满庭芳〕曲子一支,虔婆也以一首曲子作答。崇祯本《金瓶梅》此回径标为“痴子弟争锋毁花院”,彭城张竹坡第一奇书本《金瓶梅》第二十回目录“趋奉争风”,都较词话本回目更为明确地点明了问题的实质。《金瓶梅》另一处以曲代言式的一问一答,是西门庆在临终前与吴月娘以〔驻马听〕曲子相问答。西门庆道: “你休哭,听我嘱咐你,有〔驻马听〕为证: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 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月娘听了,亦回答道: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导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分付。”
    西门庆的一生,奸污他人妻小,等等。在临终时念念不忘的,却是让诸妻妾三贞九烈,这具有极大的讽刺性。让吴月娘生下孩儿养大后守住家私,是其最为关注的事。作为信守封建道德的吴月娘,虽有协助西门庆搬取花子虚家财等事,但是也确如其所说“三从四德”,一马一鞍守住贞节。不过吴月娘未做到“一妻四妾携带着住”,一是由于外在因素不允许; 一是主观因素,吴月娘不能容许养女婿的潘金莲继续留在家中,而是听取当时尚在西门府的孙雪娥的主意将其卖出。
    以曲代言的一种变体,是采用叙述者视角叙述,而整段为一支曲子或一首长词。“雪娥唆打陈经济”一回,吴月娘和陈经济的一番对白即采用此种形式。首先是叙述者交待: “起初时,月娘不触犯,庞儿变了。次则陈经济,耐抢白,脸面扬着。”接着是两个“月娘道”和一个“陈经济道”叙述了整个吵架的过程,月娘指出了陈经济的过错,陈经济在不断讨饶。原文在此不赘。
    三、词写心声:词曲体裁的书信叙事
    小说中融汇着其他文学体裁的作品,这在唐传奇中即已做了成功的尝试。由于唐传奇作者多为求取功名的士子,他们具备如李剑国先生所说的“历史家、诗人、伦理家的气质和历史意识、伦理意识和诗意识” ⑦ 。宋元说话人因对于通俗文学作品的熟悉,遂也如同唐传奇作者一样,将不同的文体融入小说之中。《金瓶梅》作者继承宋元说话人的传统,在故事中穿插了众多诗词和散曲,同时又以情书的形式,穿插了很多词曲体裁的书信。
    潘金莲是西门庆众妻妾中最为知曲识字的妇人。作为《金瓶梅》风流女性之首,潘金莲是书中以词曲写情书的主要女性。潘金莲在书中的第一封情书,是久等西门庆不至后,托玳安捎给他的一首〔寄生草〕词: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久未找到归宿的她,认为西门庆就是自己终身的依靠。在听玳安说西门庆新娶之后,她才会泪如雨下,才会将知心话“付花笺”寄出。
    “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的陈经济,也粗通文字。潘金莲与陈经济自从西门庆死,在孝堂得手之后,“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 ……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潘金莲从窗眼投入陈经济房中的汗巾香袋儿,中有〔寄生草〕词一首。欲火焚身、不顾上下尊卑的潘金莲,将前此尚属西门庆的花笺、青丝、相思,转瞬即投送给西门大姐之夫陈经济之怀。陈经济要赴“夜深荼蘼架”之约,未曾想遇见主家婆吴月娘,只好将湘妃竹白纱扇儿并其上题写的〔水仙子〕词暗递与金莲。此后或因金莲吃醋,经济写一首〔寄生草〕; 或因相思,金莲传与经济一首〔寄生草〕; 或借春梅之手,经济传一首〔红绣鞋〕; 或借薛嫂儿之便,金莲再续佳音。二人的通情,粗看如才子佳人的爱恋,实为女婿和后丈母的乱伦。
    后来在周守备府用事,倚靠春梅裙带关系和周秀的势力在临清开大酒店的陈经济,一日遇到了沦为私窠子的韩爱姐全家,遂与爱姐新续情缘。爱姐数日不见经济到来,即托八老送礼物、柬帖与他,柬帖为情书一封。书信全文,表达了爱姐对经济的思念、牵挂、关爱和忧虑。爱姐将她全部的爱情倾泻到陈经济身上。通过爱姐的内视角,我们看到了她那依然圣洁的心灵。
    《金瓶梅》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之外,以人物视角进行叙述的词曲叙事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些诗词、散曲、套曲等,虽然多数见于《雍熙乐府》、《词林摘艳》、《群音类选》等书中,但在当时多为传于民间、歌于众口之曲。作者兰陵笑笑生或将其原文录入,或稍作修改再植入书中,皆成为故事的有机部分。其中有众多表白人物心声的词曲。现在看来,《金瓶梅》的文体较为驳杂,掺杂有诗、词、曲、奏章等等,小说文体观念正在确立阶段的长篇章回小说,笑笑生等作者也是做了最为大胆的尝试。
    《金瓶梅》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风俗,反映了爱欲男女的心灵轨迹。词曲叙事,使得接受者得以最为直接地看到小说中人物的心曲。《金瓶梅》中的人物韵文,既具有个性和心理写照的叙事性,又具有对文学传统的颠覆性。如果说散文叙事部分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那么人物韵文就是其中的大川,是镶嵌在整部小说中的明珠。在明代说部中,《金瓶梅》通过人物内视角进行的词曲叙事至为可贵,使其卓立于明代说部之林。也正是《金瓶梅》开其先声,才有《红楼梦》中《葬花吟》和《芙蓉女儿诔》那样的情感绝唱。
    注: ① 孟昭连《论〈金瓶梅〉的“大小说”观念》,中国金瓶梅学会编《金瓶梅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3 年版。
    ② [宋]罗烨《醉翁谈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 1957 年版。
    ③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香港太平书局 1982 年影印版。以下《金瓶梅词话》原文皆引自此书,其他版本引文另有注释。
    ④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文艺出版社 1962 年版,第 197 页。
    ⑤ [明]兰陵笑笑生著,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 1991 年版,第 715 页。
    ⑥ [明]李开先著,路工辑校《李开先集》,中华书局 1959 年版,第 320 页。
    ⑦ 李剑国主编《唐宋传奇品读辞典》,新世界出版社 2007 年版,第 4 页。
    作者单位: 天津理工大学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4期(总第101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