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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贵非虚构《金乡》:赋形与虔敬


    
    温州商人、温州模式、温州炒房团……一般读者提到温州,总会想起诸如此类传奇标签;我们不妨携带着巨大好奇开读这本以温州金乡镇为书写内容的非虚构作品。比如,温州遍地都是生意人,他们如何完成企业传承?哲贵特意写了一对父子企业家,父亲打拼下江山,儿子接过接力棒。然而两人性格迥异,一者波澜不惊,一者锋芒毕露。《金乡》中,哲贵特意通过同一座位上的不同坐姿来观察父子性格:父亲“身体微微前倾,双腿并拢”,儿子“双腿岔开,身体略略后仰”。儿子海归回国,满脑子崭新理念,父亲却早已奠定企业文化,于是摩擦难免发生,然而终究顺利完成交接棒。一般印象中,现代企业与家族继承背道而驰,前者的理性发展不应当依托于后者的血缘亲情。哲贵在此书写了一群企业家,然而于材料上有所取舍,很少见到丛林中血淋淋的商战,反而将企业发展建立在浓厚的亲情、友谊与人情味上,朝向现代未必意味着一律扫荡旧法,温州的历史文化传统对其现代经济的创生提供了滋养,我们完全可以借用马克斯·韦伯的理论来解读《金乡》,观察独有的伦理、教养和风土如何影响到商业活动。
    所谓“风土”,不仅是指客观的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也是一方人民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独特的实践、精神品性与文化传统。这一“天地人”的互动,兴许正是哲贵安排“附录:金乡风物”的缘故。好几年前,哲贵邀我至温州穿街走巷时,一再提及陈亮与叶适。儒家之道无须从高妙处穷索,而应在日用常行中切实用功,道不远人,当依时顺势而发扬光大。浙东事功之学经历史传统、日常实践而融汇转成温州独有的生活伦理。出生于温州的人类学家项飙说,相比于学者、教授、知识分子这些名号,他自己更倾向的身份认同,一是温州大街上做打火机的手艺人(这是哲贵文学世界中的常客),二是“有乡绅气质的社会研究者”(项飙、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飙谈话》)。什么是“乡绅气质”?“乡绅会做伦理判断”,乡绅对于生活的伦理判断不完全是从四书五经上来的,而必须和平民百姓的实践理性对接。什么上得了台面,什么上不了台面,终要到日常生活中过滤一遍。《金乡》中写到一位金钦治老师,恰恰具备“乡绅气质”,金老师有过教师与校长的职业经历,但其最了不起的功绩,是1983年出任金乡镇镇委书记。那是乍暖还寒的年头,人心思动,弄潮儿早已下水,但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雷区。当年还有“严打”,既要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又要为弄潮儿们撑起保护伞,金老师如何做好父母官?“金钦治以办学习班为主,没有采取强制措施,没有给人留下污点,以后依然可以清白做人”,“当年学习班成员,许多人后来成了知名企业家”,他们终生感激金老师。灵活、低调、留余地、维系动态平衡的手法,走通上与下、庙堂与江湖的气度,正是“乡绅气质”的展现。
    让人过目难忘的人物还有叶文贵。《金乡》将其置于首章,不仅因其“温州第一能人”的名号,而且一举奠定全书人物小传的基调。1980年,叶文贵从知青落户的黑龙江返回金乡,怀揣创业挣来的巨款8万元。当年的知青能填饱肚子、平安回城已属不易,叶文贵居然一边劳作,一边通过研制、贩卖铁锹柄而掘得第一桶金。更让人吃惊的是,1989年,叶文贵造出了第一辆电动汽车,当时根本没有私家车的概念,更何况是电动汽车!直到28年后,中国政府才出台政策鼓励扶持电动汽车。也许步伐太过超前,叶文贵正是因为开发电动汽车而导致资金链断裂,这是他的滑铁卢吗?《史记·货殖列传》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批富商巨贾作传,其中提到范蠡辅助越王勾践一雪会稽之耻后,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张文江先生赞誉此段为“中国经济学或者商业学的最古老原理”,一流的商人从不与他人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第一义就是“与时逐”、与时代争胜,那是“自己跟自己竞争,完完全全就是怎样认识你的时代,怎样认识你自己”。(张文江:《古典学术讲要》)就此而言,叶文贵从来没有失败。
    《金乡》是一部具备“文学伦理”的非虚构作品。为一方水土与一方人赋形,总须凭靠强悍而宛转的笔触,总须以自身的文学观、价值观去加以整合,否则那满地碎片如何从泥土而跃然纸上。但是哲贵又时时警惕不要过度掺入自身判断,否则“金乡便成了我的金乡,那将是一座有序却单一的城邦,是一座只有我的标签和气息的城邦。我不要这样的金乡”。写一众人物,神情毕现,那么这支笔既要“以无厚入有间”,深入体贴人情物理的每一处褶皱,又当“止于所当止”,知道下笔的限度。想起一个故事,沈从文去世后,晚年张兆和耗费巨大精力整理沈从文全集,全集出版之后,老太太很安静地讲了一句话,“其实我不了解从文”。这句话不动声色又如此震撼人心。他们是夫妻,风风雨雨携手走过,且又以审读文字资料的方式重新浏览过一遍身边至亲之人全部的生命历程,但最后还是承认“不了解”。然而恰恰这个“不了解”才是对人最大程度的尊重。每一个人生命中的丰富与活力、无奈与隐痛,都不可能被作家的笔所穷尽。细读书中“人物篇”,你能体会到哲贵对于“度”的摸索与拿捏。在这一意义上,《金乡》既有笼天罩地的赋形能力,又是一部虔敬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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