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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松间照


    
    我认识的胡冬林有两个。一个是进山前的。那会儿胡老师在《小说月刊》当编辑。我们认识,但不熟。关于他的信息多是道听途说:他是作家胡昭先生的儿子;除了当编辑外,他更多的精力花在写作上;他脾气不好,说话冲,动不动惹是生非。这些信息集合起来的结果就是,对胡老师,敬而远之,是最恰当的相处方式。
    这一敬,就是十几年。后来听说,他进山了。再后来,他回来了。我们在作协开会时遇见,他说我一路走过来,很慌张。
    “慌张?!”
    他说他在山里待太久了,四处乱走习惯了,突然回到城市里面,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无所适从,“过马路都不会了。”他把自己形容得像个小孩子,或者是深山里偶尔进城的人,脸上还浮现出可用“天真”来形容的笑容。
    这是胡冬林吗?如果是,也是一个新版胡冬林。他去了长白山二道白河,住了几年,内存和版本居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你在山里干了些什么?我们问他。
    这句话就像“芝麻,开门”一样,打开了胡冬林的语言山洞,再也没关上过。
    山里发生了什么?
    熊被谋杀,狐狸在微笑,凶猛的野猪狍子,跳跃的马鹿,被围捕的紫貂为了逃命咬掉自己足踝,山猫明目张胆地偷鸡摸鹅,“倒木”的窠臼里面,怀孕的母蛇盘成一团,挺着肚子的花鼠却在林间蹦蹦跳跳,几百种鸟,羽毛的颜色,飞翔的姿态,求偶时的叫声,山坡上地毯般的野花,林间比野花还要漂亮的蘑菇,那么多浆果、野果和坚果,还有昆虫,他的讲述色香声味触俱全,词语像瀑布一样从他的嘴里奔涌而出,长白山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家珍,每个活物都有好玩儿的八卦,见过面的动物植物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姐妹兄弟、街坊邻里。他坠入大自然的情网,爱得不能自拔,给他时间,他可以一直一直讲述下去。我们很快发现,他不只可以一直一直讲下去,还可以一遍一遍地讲下去。
    他的讲述很动人。天池山峰,森林野物,不是被描述,而是被搬运。他把一整个山林野地戳到了我们面前,像占山的大王介绍着他的一亩三分地,渴望让地球上的人全都知道他的山有多好,树有多高,鸟飞得多远。这时候的胡冬林是骄傲的,洋洋得意的,“恋物”恋得一塌糊涂,“炫富”炫得花样繁多,但提到自己时,他的姿态立刻变得谦逊,“我,一个自然写作者,没有资格说‘创作’二字,我做的只是描摹和叙述,这种描摹能反映大自然伟大杰作的一角已让我感到欣慰。”
    2015年十几个作家、编辑一起去长白山,从出发那一刻起,他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莫名。他要回家了,马上就要见到他惦记着的熊,挂念着的鹿,各种鸟、无数昆虫,花花草草,他给很多动物取了名字,二小子三姑娘某先生某太太,山林里面藏着他的亲友团,他的身体里面燃烧着火,越接近山林他越激动,他的身体像纸一样都快包不住火了。
    我们在山里待了五六天,胡冬林对长白山的解读大到天池和森林,小到蚂蚁和真菌,问他任何一个问题,都能像搜索器一样,产生出无穷无尽的词条,丰富庞杂的信息随口就来,作为人工服务器,他还经常附送其他信息大礼包。所有关于山林的提问他都喜欢,所有爱山林的人他都爱。
    白天我们在森林里转,晚上去当地串儿店撸串儿喝啤酒,很多人都跟他认识,他差不多也知道小镇所有人的故事。
    “会不会有人来杀我啊?”他探头看看外面,轻笑着说道。
    几年前,森林里好几头熊被盗猎者接连杀害,割熊掌取熊胆,现场惨不忍睹,胡冬林揪心揪肺,为护熊发起倡议,一时间应者云集,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盗猎被禁止住,但他自己却变成了猎枪下的目标,不得已回到长春蛰居。
    胡冬林的软心肠和坏脾气一直很兼容。软心肠才能全心全意地爱自然万物,爱得如此沉浸,爱得心疼肝颤,他的每一篇文字都是恋人絮语,每一本书都是写给森林的情书。年轻时候的胡冬林,从父亲那里不只继承了血脉,还继承了文学理想,他想写出好作品,成为好作家。他的心很野很大,藏得很深,但他的写作却始终没有找到调子,踩到点儿上,创作焦虑把他岩浆般的炽烈和涌动锁在身体里,把他变成了一个急躁、狂放、莽荒的中年男人。但机缘巧合,有一天,“头脑中‘咔’的一响,像钥匙开锁,十多年无素材可写的煎熬,写作方向上的彷徨,对动物的喜爱及知识储备的无处可用,对自然文学写作无门可入的苦恼——混沌中似推开大门,天光明彻。”
    他决定进山。在他进山的路上,创作灵魂就此苏醒。
    创作是艰难的。虽然胡冬林在人前提起山林就眉飞色舞,笑口常开,高兴是实打实的,但寂寞和困苦更是实打实的,没有同行者,没有观众听众,没有应和,没有温暖,就只有他一个人,“漫漫征途,没日没夜,没有女人,没有好睡眠,没有朋友,老鳏夫守孤灯的日子,一天天熬啃自己,才能成大事儿。”
    胡冬林是少见的、在当下还屡屡谈及理想和梦想的人,他有很多书要写,已经动笔的书总能让他受到启发,写出更多本书,他的计划源源不断,每次我们开会见面,他都要罗列一下正在写的几本,和即将写的几本,以及他认为题材非常动人的未来几本。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他知道自己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他很着急,担心时间不多,担心自己更多的想法不能被实现。
    “我无比感激自然万物,感激它们在亿万年进化长河中付出的漫长艰辛的适应过程,无比感激自然科学家和自然作家,他们的著作滋养并指引我每一步都走得更坚定有力。无比感激热爱森林的父母对我自幼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我最终选定了生态写作的道路——我笨拙木讷且已过黄金年龄,但又无比幸运,至少还能在森林中游历十年,写上十年。”
    冥冥之中,他好像知道自己处于一个黄金时光洞中,他走进了禁区,窥见了秘密,他不能长久地待在山洞里,他要尽可能快地把宝藏转移出去,晚了就来不及了。但他不知道,期限已经定好,是2017年5月4日。
    2007年5月4日,是他带着书稿和行李,入驻二道白河镇的日子。
    胡冬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蘑菇课》《野猪王》《狐狸的微笑》《鹰屯》《青羊消息》《巨虫公园》《原始森林手记》等多部,获奖众多。
    很多人说,是长白山成全了胡冬林。没有长白山,就没有胡冬林在文学上的成就。这话或许是对的。但胡冬林何尝不是成全了长白山?他的描述和记录,让读者在文字上面,感受到了长白山的魅力和魔力。文学作品的意义一向很难估量,“宁愿失去100个印度,也不愿意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胡冬林的作品对于长白山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尚待日后考量,他作品的价值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重视。
    “什么时候我停止了或者没有了讲述的渴望,我的激情也就没有了”。
    他的激情从未消失,但他的口头讲述随着生命的戛然而止,踩了急刹。他走得太急了,心急火燎的,就像每次进山时一样。山林里的故事仍在继续,长白山区的松林,夜夜清香,甘冽如酒,明月在天上,胡冬林的笑容在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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