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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四个笔记本———我的抄书故事


    三十年前,我开始爱好文学。先是看地区小报上的散文诗,有写花的,有写草的,写我们县城边上的高邮湖的。一两百来字,文字都很美。我摹仿他们,也写了几篇,投到地区报上,可是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后来我受我的一个同学影响,知道还有那么多外国文学名著。他给了我一本《外国文学名著导读》,我按照上面的节选,去买整本的作品回来,有《复活》《老古玩店》《德伯家的苔丝》《前夜·父与子》和《茶花女》等等,我生吞活剥看了十几本,除培养了一点自负和傲慢的气质外,皆不得要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我们地区的许多文学作者。在交流中,第一次听说了汪曾祺的名字。找来他的作品一读,第一感觉,这个写作的人,他写的故事,离我们县不远。他的语言,很多方言,和我们县的人(特别是我乡下的亲戚)口中说出的十分相似。看了《受戒》《大淖记事》和《异秉》等小说,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就迷上了汪曾祺这个名字。稍后些时候,《汪曾祺短篇小说选》和《晚饭集》也出版了。
    我得到了一本《晚饭花集》。为了学习他的语言和写作方法,我把《晚饭花集》用大半年时间给抄在了四个大笔记本上。我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抄。有心得了,就在边上用红笔进行批注。在县里的银行,我所从事的工作就是查账,跟文学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办公室生锈的铁窗外面是一棵高大的泡桐树,春天一树紫色的大花,夏天一窗子的绿荫。我坐在窗下吭哧吭哧,兴趣盎然,抄到会心处,感到特别幸福,觉得自己同别人不一样。
    就这样,一个春天一个夏天,我把《晚饭花集》抄完了。后来我知道汪先生在北京京剧院工作,一激动,就把这四个笔记本给寄了过去。寄过去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不多久,我也把这事给忘了。
    1989年我到鲁迅文学院进修,汪先生来讲课,得以结识了汪先生。有一次我问他:“我曾给您寄过四个笔记本,可收到过?”汪先生嗯嗯噢噢的,我还是不清楚他究竟收到没有。
    又过了几年,一次我到北京公干,到他蒲黄榆的家里去看他,在那吃了午饭。在聊天中,汪师母对我说:“老汪写了一篇小文章,把你当年抄书的事给写了一下。”
    我一听很是惊讶,同时又十分高兴。师母接着说:“等报纸出来,到时候我寄一份给你看看。”
    就这样我回到县里大约个把月,就收到一个包装得很厚实的邮件。我见信的落款是“北京蒲黄榆”,就知道是汪先生寄过来的。
    我急切拆开一看,所寄是一本汪先生题签赠送的《旅食集》。书内夹着一份剪报和一封汪师母写的短信。
    师母写道:立新同志:
    今天收到《文汇报》“笔会”上刊登的老汪的文章,里面不指名的“点”了你一下,我记得答应给你看一看,现在寄来。最近比较忙,所以老汪送你的《旅食集》也寄晚了。
    你和爱人、孩子都好吗?什么时候再到北京来?老汪为应付约稿和社会活动,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另给你信了,要我代他向你们问好!
    施松卿
    1月7日
    信虽简短,可情意真切。口气仿佛是给子女写信,从信中可以看出一个长辈对晚生的爱护。同时,也可以看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涵养和风范。
    我展开剪报,那是发表在1992年10月25日上海《文汇报》“笔会”上的一篇短文,题目就叫《对读者的感谢》。汪先生在文中写了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一个浙江的大学生来信,谈他读了《七里茶坊》的看法,汪先生认为所谈极为中肯。第二件是,一个叫梁辰的邯郸读者指出《吴三桂》一文在纪年上搞错了,张士诚攻下高邮应该是1353年,而不是1553年。汪先生在文中说:“我完全同意梁诚同志的意见。我从小算术不好,但作文粗疏如此,实在很不应该。”
    当写到我时,汪先生说:
    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我收到了一个包装得很整齐严实的邮包。书不像书,打开了,是四个笔记本。一个天长县的文学青年把我的一部分小说用钢笔抄了一遍!他还在行间用红笔加了圆点,在页边加了批。看来他是花了功夫学我的。我曾经一再对文学青年说过:不要学我,但是这个“学生”,这样用功,还是很使我感动。
    汪先生说“我曾经一再对文学青年说过:不要学我”。这完全是真诚的。因为他在其他场合,也曾几次说起过这样的意思。同时他又说“这个‘学生’,这样用功,还是很使我感动”,说明一个人被人喜欢,还是十分愉快的。
    我那时年轻,不知深浅,一股脑地想往前冲,以为学了点皮毛就能模仿出一个汪曾祺。现在看来,汪曾祺真是不能学的,而且也没法学。有许多人知道这一代人是一座山,还故意绕着走呢,自己弄点新奇古怪的,以引起文坛的注意。
    汪先生他们那一代人,古典文学普遍比较好。说穿了,就是童子功好。这正是我们这一代所缺乏的。学养这个东西,补起来很困难,它就如含玉在口、含珠在蚌,那不是一时一刻可以解决的,那是一个天长日久的事情,那是从小习得,之后内化到身体里、血液里、骨髓里。它是一个自然流淌的过程,硬学是学不来的。
    《对读者的感谢》,现在已收到《汪曾祺全集》散文卷(第五卷)中了。在先生生前,他自己编过好几本自己的散文,比如百花文艺的《汪曾祺自选集》,作家出版社出的《蒲桥集》,他都没有选进去。估计他自己觉得,选这样的作品,“瓜田李下”的,有自吹自擂之嫌。
    时间又过去许多年了。汪先生已去世很久了。有一年,是高邮举行汪曾祺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包括邵燕祥、范小青、叶兆言和毕飞宇等许多作家都去了。汪家三姊妹也从北京回到了高邮。活动结束,我们一行到扬州瘦西湖去游玩。在瘦西湖的长堤到徐园的道上漫步,正是五月好季节,长堤春柳,春光满目。我和汪朝边走边闲聊,不知怎么又扯到我当年抄书之事。汪朝姐说:“那四个笔记本好像还在我们家里,搬家时没有丢掉。我回去找找,如果找到我就寄给你。你自己好好保存吧!”
    没想我回来不久,就收到一个快件,我就知道是我那旅行了二十多年的笔记本了。
    我急切地打开,那四个笔记本完好地摞在一起。它依然像新的一样,干干净净,一点没有受损的痕迹,仿佛时光在它的身上停留了一般。它并没有随着岁月老去。我打开其中的一本,字迹依然那么清晰。那可是我青春岁月的生命呵,现在它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现在从书橱中抽出这四个笔记本,随手翻着,它们确实都发黄了,快三十年了。那些抄过了的小说,还依然那么熟悉。《鸡毛》《晚饭后的故事》《八千岁》《职业》《金冬心》,等等。我是编了目录的。数数大约有三十多篇。抄完的那一天,我在文尾写了几句话:1987年6月10日抄毕。《晚饭花集》全文约十七万字,历时三个月。
    我专注地盯着那些红红蓝蓝的笔迹。那些字迹还那么的清晰,而我人却又老又旧了。汪先生都已去世快二十年。我,也五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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