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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性别视野里的未来罗曼司 ——评王侃瑜的科幻小说


    关键词:科幻 王侃瑜
    科幻领域,向来是性别偏见的高发地。人们总是将恢弘的宇宙想象、另类的世界架构、骇人的太空事件,下意识地跟“男性气质”“男性思维”挂起钩来。但实际上,女性科幻创作早已自成天地,如果从科幻之母玛丽·雪莱算起,科学幻想同样是女性的擅场。回到中国本土科幻来看,即将出版的《她科幻》《中国女性科幻作家经典作品集(1990—2020)》,为我们集中展现了近年来那些耀眼的女性科幻作家们。其中,便有出生于1990年的王侃瑜。
    王侃瑜是一位很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家:她成长于中国快速发展时期的大都市,曾求学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并且拥有开阔的国际视野与双语写作能力。学养、眼界、语言能力,以及对科幻的热爱,都使得她成为年轻一代女性投身科幻的典型。她们这一代更为自觉,也更有能力展开自己的写作事业。迄今,她已在国内出版两部科幻小说集——《云雾2.2》与《海鲜饭店》,部分作品已被外译。那么,在她的作品中,女性作家的身份到底有哪些实质性的影响?当我们为科幻加上性别,谈及所谓的“她科幻”时,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读者很容易注意到,王侃瑜已有的作品大多讲述了以女性视角展开的情感故事,而且爱情故事所占比重最高,隐约形成了一种“科技革命+爱情”的创作模式。正如刘宇昆为其作品所撰的推荐语里所说:“她的小说既是探索未来的望远镜,也是探索人性的放大镜。”在未知而迅捷的科技革命浪潮中,爱情这种亲密关系极为细致,也最为戏剧化地“实验”着人性的种种可能。对照百年前的革命文学,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变革时,“革命+恋爱”的创作模式同样风靡一时。从“恋爱”入手,便于唤醒青年学生的切身经验,由衷地生出对革命新纪元的向往。而对于一位刚刚从事科幻写作的青年作家来说,从爱情元素中延展出未来想象,也是自然不过的选择。
    王侃瑜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创作特征,把最初的作品命名为“科幻言情”或“少女科幻”,包括《月见潮》《潮汐历》《发条麋鹿》《机械松鼠》等。这些小说里残留着青春期阅读的痕迹,不乏对爱情的粉红色幻想,因而相关的爱情描写也就难以避免地失之生硬,更像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决心要探测人性深处的“工具”。比方说,这类故事里的女性总是在某一瞬间就被触动心弦,对男性产生超乎寻常的期待,使得发达的高科技环境与“保守”的言情故事杂糅并置,令读者穿行于陈旧的言情模式与陌生的科幻设定之间。
    不过,这些略显稚嫩的尝试里,已经孕育着作者的雄心。对爱情元素的倚重,起码会带来两重效果:首先是“向内探寻”的创作路径。在《海鲜饭店》的后记里,王侃瑜自述:“一直以来,我追求的是更偏向文学性的科幻,我所关注得更多的也是人,我一直很好奇人与人之间如何理解,如何无法互相理解,隔阂如何产生,又是否有可能真正消除,近年来我的许多作品都在尝试探讨这一话题。”[1]也就是说,相比起单纯追求夺人眼球的科幻创意,作者十分看重科幻作品的“文学性”,及其能抵达的思想深度。而且,女性爱情故事,不论是以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展开,都不是以女性个体为绝对中心,而是旨在探讨复杂的人际关系。在重重关系中,爱情是作者最易上手,也最有象征性的书写对象。比如在短篇小说《月见潮》里,来自赫林的戴安与来自比喆的尤伽都是非常优秀的科学家。赫林与比喆两个星球间彼此吸引,激发出潮汐能,基于开发潮汐能的共同理想,戴安和尤伽坠入爱河。两性之间的彼此吸引,与两个星球间彼此吸引,一体同构。但是,戴安的朋友艾琳也喜欢上了尤伽,出于嫉妒,艾琳向赫林官方告发戴安“通敌”,致使两人分隔两个星球,终生未获相见,而艾琳也只是两个星球之间的斗争工具而已。这样的情节设置,颇有些影视剧狗血桥段的影子。
    但归根究底,这篇小说想要呼唤的是人与人之间、星球与星球之间、发达文明与落后文明之间,那种彼此依存、美美与共的共同体意识。小说里所描画的潮汐能情节,是人类情感纽带的一种“物质化”“科技化”的文学表述。科技想象与人性思考,努力地汇聚在一起。而这也会带来重视爱情书写的第二重效果:爱情被泛化为生命有机体之间的某种纽带,它由男女之爱通向更宽广的境界,就像是戴安与尤伽的爱情,隐喻着两个星球之间互相依存的生态规律。法国左翼思想家阿兰·巴迪欧曾在《爱的多重奏》里,将两个人的爱描述为“最小的共产主义单位”,并把爱情视为通往解放的“真理程序”,设想由二人之爱走向集体之爱的理想图景。不同于哲学家的抽象思辨,科幻文学凭借其文体优势,在具体的未来设定中思考人类的命运。王侃瑜的作品便把情感共同体视为一种可行的路径,抱负不凡,值得期待。
    伴随着创作的日渐熟练,王侃瑜笔下的情感故事逐渐摆脱了“少女”视角,开始涵纳成熟女性有可能遭遇的人生百态,故事类型也变得愈发丰富。比如《脑匣》《失乐园》等,便辛辣地嘲讽了自负的男权思想与虚伪的爱情想象。在科幻创意和文学叙事上,都有亮眼的进步。对此,她在与张怡微的一次对谈中总结道:
    就个人创作经验而言,我觉得自己原来写女性视角的时候是不自觉的,但是伴随写作的过程当中,女性视角会逐渐变得更加成熟,会有一个成长性在里面。我对这个问题有了自觉之后,反而会主动地选择和发掘女性视角,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声音相对比较少,它也值得被发展。同时我也可以明显感受到自己作品当中女性视角的成长,从比方说一个不大成熟的小女孩,变成为一个更加成熟的女性的过程。我觉得这和我的生命体验是相关的,还挺有意思的。[2]
    在这里,“成长性”一词道出了关键。女性的情感故事同样会出现在男性科幻作家笔下,而且也有可能非常精彩深入,但女性书写者的独特之处在于,书写行为本身和自己的“生命经验”,和现实中自己作为女性的成长过程,水乳交融,不可分割。虽然作为书写者会节制自己在作品中的投射,但毫无疑问,女性作者对于自己性别身份的认识,一定会经由各种转化,体现在作品的面貌里。正如王侃瑜所说,她有了性别自觉后,“可以明显感受到自己作品当中女性视角的成长”。女性作家自身的成长,必会丰满科幻的想象力,也开掘着科幻烛照人性的能力。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她后来的创作不仅坚持了女性视角,而且情感类型更加丰富多元,涉及姐弟情(《链幕》)、兄妹情(《消防员》)、母子情(《回到冷湖》《语膜》)、故园情(《重返弥安》)等等。这些故事都超越了“少女科幻”的单一想象,在更加立体的情感维度里展现女性的人生际遇,逐步完成由“少女”到“女性”的蜕变。如果我们继续观察这些作品中的女性想象,便会发现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形象都非常正面,总是关联着道德、自然、家庭、人性等价值尺度。这些价值尺度,还被标举为抵抗高科技异化的解放力量。这种思路最为典型地体现在她目前唯一的中篇小说《云雾2.2》里。
    在这篇小说里,男性与女性被分化为两个阵营。女主人公吟风的男友陈诺,是御云公司的数据安全监察员,从小便已习惯将自己的记忆上载至云端,以便留出更多的精力用于数据计算。王侃瑜还不失时机地引入“言情小说”这种“古老”的文体——陈诺在错过二人的纪念日后,便“从公共数据库中抽出古旧的言情小说来合成情书、效仿二维电影中的表演来郑重道歉”[3]。在故事伊始,男性便被设定为理性的、效率至上的,男性面对情感的方式只有“计算”,女性则被视为一种“情感动物”,而女性的情感状态,正是技术最难以穿透和掌控的。
    吟风的母亲青忆十分反对他俩的恋情,因为陈诺与吟风的父亲何语十分相似。何语也是一名程序员,当年自愿成为AP(Artificial Personality,人工意识)计划的试验品,结果被抹掉了自己的个人记忆,将妻女彻底遗忘。因此,青忆十分担心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结果,陈诺正是基于何语的记忆模型长大的,何语希望他留在云端成为人类进化的先驱。最终,正是与吟风的爱情,帮助陈诺找回了自己,回到了已经怀孕的吟风身边。吟风亲吻着陈诺说:“好,我们回家。”至此故事画下句点。
    “回家”的命题盘旋在王侃瑜的多篇小说中,女性在家庭领域里扮演着情感的守护者形象,其中也夹杂着女性的性经验、生育经验等,进而将男性深深地卷入其中。而男性则被理解为科技进化论的拥趸,未来世界的主人也多以男性的面貌出现,比如《机械松鼠》里的超级计算机墨蓝;而未来人类的原型,则更接近于何语、陈诺这样追求效率和理性的“男程序员”。在此思路下,“男性——女性”对应着“科技——情感/自然/有机”等二元对立项,而且女性无不以正面的形象登场。《云雾2.2》反复强调一句话“等风吹散雾,就能看见云了”,“风”指的是吟风,而吟风正是吹散浓雾,守护人性清明的拯救者。
    首先必须承认的是,在科幻创作的谱系里,正面发扬女性价值已是不小的进步。著名女性科幻作家厄休拉·K·勒古恩《美国科幻及其他》的一文中写道:“妇女运动让我们大多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科幻要么完全无视女人,要么便把她们描写成尖叫的布娃娃,随时随地遭受着怪物的强暴,或是因过度发育的智力器官而丧失了性能力的老处女型女科学家,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才华横溢的主人公身边忠诚的年轻妻子或情妇。”[4]这段文字写于1975年,女权运动帮助勒古恩意识到已有科幻作品中的性别偏见。而在今日的科幻创作里,更多的女性形象以正面、能动的方式出现,这无疑是需要大加肯定的。
    但与此同时,如果只把女性抽象为人性、正义、家庭、家园等正面价值的化身,又将形成另外的定见,压抑性别视角本应有的书写潜能。这种对女性的设定深深植根于我们的社会背景中,符合人们惯常的性别理解,仿佛女性只要“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未来世界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尤其在当下的东亚社会里,“男主外女主内”依旧是根深蒂固的信条,女性经常被收缩进狭隘的私人领域,仿佛隔绝于日新月异的公共/技术世界。美国政治哲学家爱尔斯坦在《公共的男人,私人的女人:社会和政治思想中的女性》一书里提醒我们,今天并非要否定家庭的价值,而是要打破公与私的对立,恢复二者之间的弹性与张力,令女性在两个领域里同时成为具备反思和行动能力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如何革新对于爱情、婚姻和家庭的理解,让女性真正参与进宏阔的未来叙事中,仍是中国本土科幻创作有待探索的使命。
    也就是说,当女人开始书写科幻故事,第一步的工作是要争取“表征”自己的权力,不仅是被书写,更要书写自我:正视女性的价值,肯定女性的能力,揭示男权社会的压迫机制等等。而在这之后,还需要花费更大的精力去探索,女性将如何能动地参与未来世界。我们的科技想象如果建立在平等健康的性别文化上,到底会产生哪些改变。可以说,女性科幻还有相当漫长的道路要走,在王侃瑜的《云雾2.2》《海鲜饭店》之后,也必将会涌现出更多“未来罗曼司”。这些未来罗曼司,或将为我们展现更多游刃于公私之间的女性形象,以及她们所参与创造的新世界。
    注释:
    [1]王侃瑜:《海鲜饭店》,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251页。
    [2]张怡微、王侃瑜:《女性在科幻世界中的想象与实践》,《现代快报》2020年11月29日。
    [3]王侃瑜:《云雾2.2》,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页。
    [4]转引自《科幻主题之女性主义》,微信公众号“科幻百科”,2019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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