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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梦里的家乡


    我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六十年了。20岁前我一直在前洲镇冯巷农村种地。这是一个四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前后都是农田,我是在农田和竹树丛中长大的。
    我上学必须翻过一个大坟岗,叫松坟岗,名字叫松坟岗却没有一棵松树,连一棵小树都没有,只是一大片荒草离离、高低不平的坟地。走完坟地,右边就是一条小河,叫葫芦头沟,河不长,约半华里,形如葫芦。再往前,就可进前洲镇街道,到达学校了。以上是我从家里上学校——小学和初中——每天必须来回走过两遍的地方。
    我家门前是一片菜圃,满园是碧绿的油菜,还有两株桃树和一株石榴。每到春末,桃花盛开,之后,就是火红的石榴花。每到这个季节,真是春色满园,榴花照眼,令人难忘。
    在菜圃的东面,是我家的老屋,屋边有一片空地,年年种南瓜。每到秋末,总是金黄色的南瓜长满屋角墙边。那段时间,我家特别穷困,全村也是穷困户多,但我家穷到经常饿肚子。而这墙边的南瓜,就是我们一家人一个秋天的粮食,加上邻居不断以南瓜相赠,所以每至秋冬之际,我家都是以南瓜为粮食,这就是我的书斋名“瓜饭楼”的由来。
    我的小村,离著名的惠山也只有15公里,一开门,我就能见到青青的山色,横亘在眼前。而且阴晴变化,烟云出没,真是“山色有无中”。特别是朝岚夕晖,常变常新。当时我们习以为常,未觉得新奇,现在想想那是何等佳妙的情景啊!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实际上我们一直是在这样美妙的自然环境里,只是没有相应的文学修养来品赏这种特别佳景而已。
    我的家,离开著名的太湖,也只有十几公里。记得我读高一的时候,春天,我与几位同学到太湖去。过了梅园,再向西走,到了华藏寺。寺在湖边,地僻景幽,基本无游人。我特别喜欢这个静景,站在寺门外太湖边上,远看天边的太湖,浩渺无际,从眼前一直远去与天相接,真是水天不分。加上朦胧的水气,更增加一层虚无缥缈的感觉。这时,忽然从天上飘来几片帆影。我正奇怪远处的帆船怎么会从天边飘来呢,再定睛细看,方看出是从远处水天相接处飘过来的。船是在水上,不是在天上。因为在雾里,所以分不清天和水了。真如杜甫说的:“春水船如天上坐。”这诗句的佳妙处,到这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
    还有一次,是“文革”后期,我与至友名医巫君玉一起到太湖公社杨甲处去,他的办公室就在五蠡湖的边上。杨甲说,晚上我们喝酒吃螃蟹。到天黑后,他提着马灯,我们一人拿着一个小凳子,几步路就走到了五蠡湖边。湖水浩渺,我们在湖边坐下,把马灯放在旁边。不一会,湖里的螃蟹看着灯光,一个个地爬来了。杨甲把大的抓起来放在篓子里,小的扔到湖里去,不到半小时,就抓了30多个大螃蟹。晚上我们持螯饮酒,真是其乐无穷。
    第二天,杨甲又弄来一个机帆船游五蠡湖。机器一发动,嘭嘭嘭的声音震动特大。湖鱼受此惊骇,竟飞起来,有的还飞过了我们的头顶。有不少大鱼,都飞落到船舱里。本来我们只想游五蠡湖,没有想抓鱼,得此意外奇遇,中午我们又美美地吃了一顿鲜鱼。尤其是飞鱼过顶,不断落到船舱里来的奇景,真是毕生难遇,也毕生难忘。
    可惜杨甲和君玉不久都先后去世了。但他们的事迹,他们的人品,就是海枯石烂,我也不会忘却一点点的。
    我离家已经整整六十年了,这六十年来,尤其是后三十年,家乡发生了让你难以想象的变化。原来是一个穷困的小村镇,前几年经济产值却跃居全国同等村镇之首,实现了全部养老保险。家乡的面貌彻底变了,以往的旧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什么“松坟岗”“葫芦头沟”一概找不到了。居民都住在高楼大厦里,一半以上的家庭都有汽车。再也没有旧时的饥寒之虞了。前年我回去一次,竟像一个外乡人一样,找不到一点旧时穷困的痕迹,唯一找到的是离我家不到一华里的孟将庙里的两棵千年银杏树,还婆娑如昔,但原有破旧的庙宇房屋也已荡然无存了!
    所以我所记忆的我的故乡,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有时我做梦梦见家乡,也还是旧时的面貌。因此,我以往写的怀念家乡的文章,也只能当作是梦里的家乡了!
    (作者为著名学者、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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