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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九妹(2)


    
    五十年代初,李采臣和巴老商量,接九姑妈来到上海,先住在巨鹿路李采臣家。巴老从霞飞坊搬到武康路后,九姑妈就住到武康路巴老家里了。
    这时,巴老家里俨然是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了。老太太已从成都接来(1960年在上海病逝)和十二孃———巴老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同住在楼下,九姑妈住在三楼。
    (题照为九姑妈为巴老送来一杯沱茶)
    萧珊的挚友,被唤作好姐姐的萧荀曾问巴老:四爸,你一生在反封建,怎么你现在变成封建大家庭了?巴老神情凝重地解说:父亲去世得早,老太太对他们兄妹很好,大哥去世后,老太太还变卖了自己名下养老的田产,帮忙还债……这个大家庭是建筑在“情”上的啊!
    但毕竟是大家庭,九姑妈担当起管家的重任。特别是女主人萧珊病逝后,年轻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很忙,九姑妈每天要安排全家人的吃喝,付钱,记账,收信,敲章,里委不时布置任务……大小事不断。
    有了九姑妈的操持,巴老省心不少。
    “文革”结束,1977年11月,沙汀到北京参加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回成都经过上海,会来看望巴老。那年月,副食品供应还很紧张,九姑妈早几天就让阿姨觅得一只活鸡养在花园里,供二位老友见面时餐叙。她满怀深情地说:沙汀爱人去世后,他没有和子女住在一起,由一个老保姆照顾,是很孤单的……
    我讲不出最早是什么时候认识九姑妈的。我去武康路是工作上的事找巴老,我没有注意她。直到1972年8月萧珊病逝后,我去看望巴老。巴老因尚未落实政策,总是避开访者,呆在汽车间楼上的小房间搞翻译,是由九姑妈和我交谈,有了较深的印象。从此,我和九姑妈经常唠嗑。
    几十年来,在我印象里,九姑妈的形象没有什么变化:一张平和慈祥的圆脸,皮肤细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素色的中式上衣,深色长裤,褡襻布鞋,齐耳短发,干干净净,步履从容,为人谦和,乡音未改。
    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我再去武康路,多数时候是九姑妈来开大门。门铃响过不久,就会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九姑妈麻利地拉开大门,温和地告诉我:老兄刚下来。
    她自己称巴老四哥,可对我们提到巴老总爱称老兄。
    她关门时总要看一看信箱,顺手取出信件。
    有时是阿姨来开门。我走进门厅,总会看见九姑妈戴着老花镜坐在八仙桌旁精心地拣去绿豆中的杂质,或是耐心地剔去核桃肉上的薄衣。
    有几次,我还看到她亲自洗切好新上市的莴苣,用花椒油和辣椒酱拌和得非常诱人的凉菜。“老兄喜欢吃大味。”“老兄喜欢吃面食。”有一段时间巴老胃口不太好,九姑妈为巴老煮一碗龙须面,浇上麻辣调料。做一碗麻辣莴苣,她精心地从旁照顾着巴老。
    她很注意不打扰巴老,有好几次我看到她都是趁巴老久坐起身走动时,走近巴老身边为他点一次眼药水,或是沏一杯沱茶。
    巴老的这个四代同堂的家庭一直是井井有条,生活有序。家中的开销九姑妈都在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托谁买了矿泉水付了多少钱,她支付后也都告诉巴老一声,让巴老心中有数。
    记得是1985年10月的一个下午,我去看巴老,闲谈时九姑妈也参加进来,说到近期菜价大涨,每天都要付十多元菜钱,家里人每天都吃个鸡旦,只老兄和她不吃(舍不得)……这是当家人的苦心。
    也许是这些絮叨,巴老曾对我说,九姑妈年轻时话不多,现在人老了,话多了。
    巴老对钱一向不在意。曾因谈到钱,惹得巴老发过一次脾气:
    大约是在1991年6月的一天下午,闲谈中九姑妈谈到:章大哥(靳以)喜欢吃零食,现在有些人很有钱,乱吃,有些人穷,缺吃,由此又谈到巴老“文革”结束后把存款都捐出去的事。我们都说今后不能再捐了。这时,巴老激动地大声说,我要钱做什么,我要钱做什么?要是以前我有钱,我的两个哥哥都不会死,现在我要钱做什么?……我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们大家都噤住了。从此不再提钱的事了。可是九姑妈管账,手头仍抓得很紧,这不免让买菜的阿姨有些不快,对九姑妈的安排有些拖沓,我就亲见里委有人来要求居民大扫除,九姑妈自己拿了张小方凳站在院子里擦窗玻璃的事。她叫过阿姨擦窗,但阿姨拖着没有马上来做,她就自己动手了。
    九姑妈一直保持着劳动习惯。她的衣服从来都是自己用手搓洗、晾晒,她洗澡也是自己拎一大壶开水倒进浴缸里。有一次还曾因壶柄断了烫伤了腿脚。她说自己不想麻烦别人。
    她最关心的是巴老。大约在1981年5月的一个下午,曹禺从北京来看望巴老,两位老友见面应该非常高兴,可是巴老因背上生了个疖子尚未开刀,晚上睡不好,白天无食欲,心里烦躁,竟对曹禺说,我们都老了,要死了,死,就是这样子的。
    九姑妈对我说这些话时,眼中流露出无限忧虑。
    1982年巴老骨折住院进行腿部牵引,九姑妈不忍心看到巴老吊起脚痛苦的样子,没去医院,每天都眼巴巴地等家人带回病房的信息……
    巴老对自己的九妹也很关注,过去外出开会写信回家都会附上一笔“问九姐好”。现在住进医院,也常让探视的家人给九姑妈带好。我还亲见巴老把一袋朋友送他的广东水果糖让人带回家“给九妈吃”。他一直称九姑妈“九妈”。
    九姑妈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和老兄是“心照不宣”的。
    有几次,我晚上去巴老家,见到一大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九姑妈或是抱着小晅晅,或是陪着小端端。有时长辈们有意逗端端开玩笑,巴老会立即出来保护:“大家看电视,不要讲话吧!”
    “我老兄喜欢女孩子!”九姑妈说。她自己也护着她们。
    我看到的是融融亲情。
    一次,在名人访谈电视节目里,看到巴老抽烟的镜头。巴老说,我那时是抽烟的。九姑妈接口说,老兄抽烟是不吸进去的,章大哥抽烟是衔在嘴上装样子的。巴老说“九妈年轻时也抽水烟”。那是为了家里招待客人不让水烟断了火。九姑妈解释说。兄妹有共同记忆。
    巴老有一次吃鱼,没想到被鱼刺卡了一下,急得九姑妈团团转,不免有些埋怨。巴老却回忆起九姑妈小时被鱼刺卡住大哭大叫的事。难怪他们兄妹俩都不爱吃鱼啊。
    巴老患帕金森症后,走路不稳,九姑妈有时会走过去搀扶一下。有一次,我看见九姑妈扶着的巴老有些颤抖,便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巴老笑着说,我是有点怕九妈,她自己也经常跌跤……
    这就是九姑妈说的“心照不宣”吧!这四个字包含了多少无以言表的兄妹情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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