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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史》(自序)


    
    1957年夏天,我出生于燕山东麓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村里的茅草房占一半以上,只有少部分瓦房,冬天下了大雪以后,屋顶上积了厚厚的雪,整个村庄就像是童话世界。村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居住在山村里,很少有人走到远方。在山村的外围,远近都是山,山的外面是群山。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村里的人们并未感觉到偏僻,落后,贫穷,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仿佛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就该如此,因此人们安心地在有限的区域里耕作和生死,世代绵延不绝。
    越是封闭的地方,人们的想象力越丰富。在我的故乡,似乎人人都会讲故事,许多故事在流传中变成了传说,过于久远的传说就渐渐变成了神话。不是人们善于虚构,而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会越传越离谱,最后借助神话的翅膀飞起来,构成一种集体的幻觉,甚至成为精神存在。
    远景一旦超越了现实,就会成为人的精神向往和归宿。因此,在一个小山村里,幻想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似乎只要有粮食和传说,人们就能活下去。
    我就是在这样的山村里度过了幼年和童年,直到二十几岁才走出去,进入了城里。可以说,我的人生入口非常小,小到方圆十里以内,在那小小的山村里,不存在整个世界,因为它自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写了四十多年诗,如果追查其精神来源,就会露出故乡的炊烟和土地。故乡是我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源头。那里的一切都适合我开挖和抓取,也容易散开,弥漫在语言的世界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浪费甚至忽略了属于我的独特资源,把童年给予我的神话种子放在一边,而去试图寻找生活中的非理性。为此我写了四百多篇寓言。但我总感觉不过瘾。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隐藏在我的生命里,没有显露出来。直到2019年初,当我忽然写起短篇小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找到了精神的出口。
    在小说中,我愿意用语言复述我的故乡,深入到农耕记忆中,把深远的历史重建一遍,展现出那些被人忽略的、消逝的,甚至是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用文字创造出一种语言的现实,以此构成历史的多重性和丰富性。在语言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存在的,语言不仅是抽象的符号,也是高于生存的实体,它在超越现实时所释放的能量和展现出的精神景观,让我惊讶地发现,世界不仅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我喜欢作品中的虚构和飞翔感。
    因此,在人们向往和寻找诗和远方的时候,我愿意沉浸在我的故乡这个小地方里,甚至,沉浸在语言的世界里。我甚至认为,语言才是文学的故乡,有着无限的空间和可能性。
    而在文体上,我认为小说没有边界。在我看来,小说、散文、诗歌、寓言、童话、文论,甚至消息,都可以成为一体。我惟一的标准是:好看。
    在我的故乡燕山地区,人们所说的生活,不仅仅是指发生在地表上的事情,也包括天上的事物和地下永居的先人们,人们认为天地人是一体的,万物共生共存,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因此,生活是漫长的,也是无边界的,一个人从生到死只是个短暂的过程,更多的时间是在死后,住在地下,放心地沉睡,或者转世为人,也许成为别的动物或植物,继续生活。
    无穷无尽的生活,实际上是把时间看成了永恒,不再有尽头。在这无限膨胀的时间里,人的生命形态也是动态的,处在不断地变化中,每个人都不只有一生,每个人都有无数个生命。在这样的世界观里,一个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生命在运转和更替中实现了永生。
    反映这样一种生命状态,小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表现方式。我不想也不愿意用心去描述世间的表象和矛盾,而是乐于试图通过普通人的点滴生活,深入到万物交互的复杂时空中,或者说弥漫在时间和空间里,去感受那种混沌胶着的生死不明的状态。我的故乡,我的童年记忆,给了我丰富的创作资源。人们与天空和土地的关系,个人与死亡的关系,个人与自我的关系,等等,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每一条线索都十分悠远,每个人都面目模糊,却无不散发着不可名状的神秘气息。
    记忆再遥远,也有回溯之路;同样,肉体也并非完全封闭,总有一些秘径可以通往人类的梦境。在万物联通的时空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独立存在,事物之间以及事物本身的裂隙,恰好是文学的入口。由于我出生于燕山深处,一个古老的村庄向我敞开,它所保存的局部秘密似乎隐含着整个人类的幻觉。我努力用文字去接近这种幻觉,追溯那些渐渐散开的记忆。
    呈现生活中散失的东西,使莫须有的事物得以回归,还原生活的复杂原貌,应该是文学探索的价值和意义,至少对我而言是一种乐趣。我乐于向神话索要配方,顺道去抢劫诗歌和寓言,然后不假思索来个一锅炖,熬出来什么就算什么。因此,我在写作时,记忆中的许多东西都在涌现,好像不是我去主动选取,而是有一些东西不请自来,尤其是那些异想天开的地方让我开心。我不满足于现实给予的一切,我要的是现实的成因以及现实外面的东西,那些虚无之处才是展开翅膀的空间。我对那些飞起来的事物,不只是神往,而是想去亲自试一试。我未必没有翅膀。如果我在语言中真的飞了起来,也不是我的身体和精神变轻了,而是天空辽阔无边,没有一个展翅飞翔的人,岂不是浪费了空间,也误解了神的原意。
    (摘自《他人史》,大解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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