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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纸上生活


    往前数十来年,一个乡村少年的出路大抵上只有两条:念好书;当兵。条件好一点的也许会有第三条,比如,我姑父是司机,如果我既念不好书又当不上兵,可能会去学开车。整个初中阶段我都这样规划自己的未来。“念好书”就是学习好,将来考个学校端上铁饭碗。这个鲜明的目的论其实是跳过了“书”,跳板而已。我见过太多的人,借助书获得了体面的生活,之后便再也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所以,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正从事一项与“书”密切相关的生活时,多少还是吃了一惊:我的任务竟然是看书和写书。
    我怎么就过上了这样一种纸上生活?
    再往前数,我是个更小的乡村少年。有好几年时间,一到假期和放学之后,我就抓着本书去野地里放牛。乡村野地阔大,我放散牛。牛自己找草吃,我就找个地方坐下,开始看书。多半是小人书和《故事会》。偶尔也会念念有词,那是因为父亲强迫我必须把某首诗或某篇文章背会。“文革”中我父亲高中毕业,适值祖父被批斗,没办法继续念下去,后来祖父平反,又因为种种原因父亲没赶上恢复后的高考,先做了乡村教师,又当了赤脚医生。直到现在。我被强迫背诵的东西很杂,现在还记得的,有《岳阳楼记》,有《中国老年》杂志上的一首格律诗,还有一些医书上的口诀,比如出血热的症状。
    如果非要牵强附会找个纸上生活的源头,这大约是最远的唐古拉山。
    我没当上兵,也没能成为大卡车司机,而是一直把书念下来。这个“书”只是功课。真正意义上的书,是从念大学开始。我意识到我想成为一个作家。中学时也曾读过很多文学书,古今中外拿到手就看,但那只是兴趣,是无为而治。到了大学里不同,我对考上的学校不满,犯了小心眼,一肚子孤愤无处驱遣,就钻进图书馆自虐式地看书。看多了就开始写小说。要写就得学,继续看。另一种意义的目的论出现了。读书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之二是写作,之三才是应付平常的考试。我念的是中文系,我所做的这三件事在专业里最为正大,这虚荣也进一步鼓舞了我。我开始有意识地把书的概念紧紧地抱在怀里,正步走进纸上生活。
    但小图书馆存书究竟有限,我想看的书很多都找不到。狂热的阅读大师的欲望折磨着我,急得抓耳挠腮团团转。到了大二,系里有个专升本名额,大几百号人争这一个可以到省城高校念书的机会。我从没去过这个大学,但我知道它藏书甚丰。去看那里的书成了我争取这个名额的巨大动力。那段时间我没完没了地复习备考科目,从未有过的勤奋,一边想象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样的图书馆。唯一的名额拿到了。第一次进那个新的图书馆我觉得内心里有雄浑悲壮的沉默,一排排书看过去,我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我终于和这些书站在一起了,像见到了亲人。
    因为是插班生,老师的花名册上没我名字,考勤从来考不到我。我也乐得不上课,整天往图书馆跑。外国文学那部分书架我熟悉得知道每一本书的位置,我曾按顺序一排排借出来读过。现在我依然怀念那时狂热的阅读激情,一个人,和同学们也不是很熟,跟社会没有联系,偶尔去上节课,更多时候是条灰暗的鱼,潜在水底,从图书馆游到宿舍,再从宿舍游到图书馆。冬天冷,我坐在被窝里度过了大半个学期,看完一本接着看另一本。我只过一种生活,读,然后写,我感到从来没有的满足。
    然后是教书、读研究生,更兼不曾中断的写作,书成了我的职业。出版和通讯在今天如此发达,任何一本书都可能出现在书店里,我不会再像多年前那样,为了寻找一本书上蹿下跳。要新书可以进图书大厦,要旧书可以去孔夫子旧书网淘,即使孤本,只要你舍得敞开钱袋,应有就有。当年放牛的时候,认真复习要拿那唯一的名额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我的书会像到了共产主义一样极大丰富?现在我开始闹书灾,一书架子满了,另一个书架也满了,一个个书架都跟着满了。每一回搬家,书都是最大的问题。去年夏天搬家,搬家的师傅累得浑身大汗,拍着码整齐的书说:这么多,能卖多少钱?我说不知道,一分卖不着我也留着。师傅说:上次给一个教授搬家,教授跟他说,藏书是种病。
    我说:也是药。
    如果没有这些书,我难以想象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为了能健康地过下去,我的书肯定还会越来越多。
    选自徐则臣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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