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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仍然打开的抽屉——《那么孤单 那么彷徨》自序


    
    年少时和哥哥一起看电影,画布将一个陌生的世界带来。电影里的人穿的衣服,说的话,以及吃的食物,均陌生。这种差异打断了我对世界固有的认知,让我的内心在僻静的乡村接收到了外面的一束光。在那个饥饿仍然逼迫着我们的时代,外部世界对我来说是无用的。我被身边极其贫乏的事物包围,我关心的是最为基本的生活问题。玉米秆和什么庄稼搭配在一起种会更甜。狗叫三声的时候父亲是不是从外地回来,并带来了我爱吃的食物。夏天的时候,睡在院子里的哪棵树下面蚊子不咬。我关心这些琐碎的事情,吃食、冷暖,或是简单的衣着,这些事情的排序最为重要。
    那时的欢喜多是感官的。喜欢春节,春节意味着可以穿上一身新衣服,吃到馒头夹肉。肉,差不多是一个家庭的存折。村子里如果谁家多割了两斤肉,都会在街上多走两圈,让全村的人都看到,他们家比平时多割了肉。然后呢,这家里的孩子在同伴中的地位都会有变化。这贫穷而封闭的生活现状,既悲凉也安静。愚昧会增加个体快乐的比例,所以,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是快乐的,包括那些身处苦难中的孩子。
    年少时父亲农闲在外地干小工,回来的时候会带少量的零食。那些食物的味道也打开了我日常生活的窄狭。村子里偶尔来了一个帮将死的老人画像的南方人,他的口音以及他随身携带的绘画工具,都延伸了我对世界的理解。这所有来自外部世界的世事和面孔,均让我慢慢生出一些去远方的冲动。尽管这冲动生成得突然又模糊,却仍然打破了我日常生活的节奏。
    对远方有了渴望或者想象,这是我思想发生改变的开始。真正思想开始变化的时间是我到省城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在省城的一个都市村庄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早晨,在一楼排队上厕所的人会相互埋怨和催促。那么恶劣的生存空间催生了人心的变质。我差一点就堕落在那都市村庄的生活环境里,因为生存而扭曲了的人性同样会传染给我,我们。
    有时候思想的改变,未必定然是宽阔和正确的。比如利益的诱惑,当我们被赞美,有时候也会被这赞美的掌声牵引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并不知道,骄傲且自我满足。我以为自己已经获得成功。我年轻,勤奋,将自己所有的才华都用来换取钱财,并博得生存的宽裕。这一切仿佛都没有错。错的是什么呢,是我的认知,是我对生活的理解。
    我所理解的生活在某个细小的部分分了岔。这是一个可以深入讨论的话题,事关价值观的转动和对人生重要性事物的排序。一个人如果在物质丰富的路上走得很快,那么,便容易被物质俘获。或者这样的生活对于家人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在精神生活的领域呢,物质的丰富差不多意味着,自己个体爱好的空间越来越窄,直至成为一个梦想的背叛者。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们不能谴责那些为了生存而抛弃梦想的人。我个人也认为,一个人只有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才有资格谈论梦想。可是,解决温饱问题之后呢,这是一个路口,是我们人生面向的重要时刻。
    和物质做抵抗是最为痛苦的人生的选项,这是舍弃,是逆行,是不配合。但,这也是一种冒险。差不多,我们的一生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这样的机遇,某个收入很高的工作,或者出租某一段生命去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却可以换来物质上的丰富。怎么办?
    我给出的答案是,做抵抗者。但有一个前提,是我们还可以过得下去,已经不再饥饿。
    这是理想主义的选项,透出反常识的虚假清高。但却会让人在很长时间以后,每忆起这样的抵抗或者说舍弃,都觉得美好,觉得我们曾经努力过,为了个人最为本质的梦。
    也有人做了物质的选项,并获得巨大的成功。难道就错了吗?不好评价,如果他因此对自己最心仪的爱好,比如音乐,比如写作,从此失去了热情,天赋在物质获得的过程中被灰尘淹没,那么,我个人觉得是悲伤的。
    在世俗生活的评价体系里,他或者是一个成功者,但在我个人的评价体系里,他不过是一个平庸的投降者,是一个被物质俘获的叛徒。
    对万物的判断常常是一个轮回,谁也无法自证自己的想法就是绝对对的。这需要和这个世界多交集,也要吸取庸常生活的营养,知道善良,守护爱,遵守规则。
    所以,退一步来观察生活和人群,我们会更加宽容,允许成功者自恋,更要理解失败者的努力。成功是一个人的圆满,失败是一个人的尝试。这些都是人生的伴随物,是经历,是以后可以回忆的段落。
    轮回是指月圆月缺的变化,是指我们对某件事情由黑白分明到慢慢接受灰色的转变。这个世界早已经超出二元对立的思想维度。这样的变化也是我的思想史的变化。不仅仅是人性的宽厚增加了,我开始渐渐修正之前的认知,包括前不久的认知。在修正和补充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我变得陌生,无措,但也渐渐理性和温和。
    我所修正的人生观细小的部分停留在日常生活,比如,我开始喜欢早期并不喜欢的食物,我的人生也因为食物选择的品种增加了这几种,而变得多彩了。我开始关注公众的事件,远方的一个人受了伤害,我有了想帮助别人的愿望。这种将自己的内心打开,将自己的命运和别人的命运共同置于这个时代的格局的变化,是我在城市生活多年以后才有的变化。我开始越来越不喜欢大而空洞的说词,开始喜欢细小而确定的承诺。
    除了日常生活的修正,我的思想史的变化,还有大的历史观的变化,甚至是重大的人生观修订。我的思想变化的历史和我在全国各个地方行走有密切的关系,也和我所交往的朋友的观点也在变化有关。我想,我们每一个人的存在和确立都依赖于身边的朋友,亲人,甚至是亲密合作的其他人。我们的变化受制于环境和身边的人,同样我们的变化也会改变身边的人。
    当我从郑州迁往海口,我首先被海口的空气启蒙,被海口的云朵启蒙,也被海口的人的生活方式启蒙。海口的空气让我感受到了,深呼吸时,肺里所获取的信息是诗意和远方。海口的云朵则直接打开我对现实生活的无力感,是它们帮助我重新建立了对美的认知,让我知道,云朵也可以当作我们心情的银行账号,心情透支的时候,我们可以抬头看看天,存几朵云彩进入我们的心情账户里,油画一般有艺术感。
    我用多年的时间从日常生活的错误或经验里汲取养分,慢慢变成现在的自己。我当然知道,我现在仍然打开着自己的抽屉。我需要更多的常识来填补自己,让我的思考变得有普遍的意义,让我的灵魂更加饱满,更加完善。
    我背叛了我自己,同时,我也扩大了我自己,修正了我自己。我喜欢这修正的过程,我喜欢现在的我,多于之前的我。
    就是这样。
    (《那么孤单 那么彷徨》自序,2016年7月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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