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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书写与科幻的本质特征


    自从文明诞生以来,人类始终面临自然的威胁,地震飓风大雪火山可以远远避开,疾病却始终与我们如影随形,直到现代科学出现之前都无法窥其究竟,所以成为“生老病死”中重要一面。随着人类的进步,对世界的了解与想象中同样包含了关于疾病的种种可能:它毁灭个人的生活、社会的秩序,甚至带来文明的终结,却也可能暗示着生命的答案。科幻作为设想所有可能性的门类,关注的是这背后的一切。
    科幻书写所有一切的终结,从宇宙到地球,从王朝到你我,凡人皆有一死,普通的规律不会让读者感到超越日常的恐怖,只有突如其来的终结,才会成为科幻的核心。因此,描述疾病最常见的科幻故事中,人类的繁荣和美好都会被快速摧毁。无论是200年前玛丽·雪莱在《最后的人》中被疫病摧毁的欧洲文明,或是乔治·斯图尔特二战后创作的《大地长存》开启灾后重建文明的故事,还是斯蒂芬·金在《末日逼近》中流感病毒肆虐的北美,最大的独特性就是一点点展示出文明被摧毁的每一处细节,让我们意识到看似坚实无法撼动的社会,其实只需要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就能灰飞烟灭。
    想象力是喜新厌旧的,它从类型的起点出发,很快超越了对感官刺激的追求,科幻创作者们更愿意以疾病故事为工具,处理各自时代中的现实问题。H.G.威尔斯以感冒消解火星入侵威胁的方法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态度,詹姆斯·提普垂在《艾因博士最后的飞行》中将消灭人类的瘟疫作为环保主义绝望的最后手段,赛博朋客经典之作《雪崩》(作者尼尔·斯蒂芬森)将计算机病毒的概念移植到人类语言中,科幻经典电影《十二猴子》则在一场试图拯救疫病灾难的徒劳时间旅行中展示了人类命运的困境。在探讨人类自身和社会的可能性这方面,科幻作家从不吝于挥洒想象力,创造了太多的经典:贝尔的《达尔文电波》假设一种逆转录病毒可以控制人类婴儿形成的过程,将其转变为新的生物;迈克尔·克莱顿的《死城》中一种超级细菌从天而降,让这片区域的人类瞬间死亡;很多作品探讨了人类失去生育能力的可能性,从英国科幻大师布赖恩·奥尔迪斯的《灰胡子》到口碑上佳的科幻电影《人类之子》;以及王晋康一直以来探讨的“低烈度纵火”免疫概念,在《十字》等作品中反复提出让人类和疾病共存而非消灭疾病的想法。
    生活当然不是只有两难选择和宏大叙事,同样有相当的创作者发挥幽默讽刺的天性,丹·西蒙斯把吸血鬼和AIDS这两个同样附身于社会规则之下的主题融合在《夜之子》中,至于出于好心毁灭了人类的医生、在外星乱吃乱碰招来祸患的愚蠢探险者、尝试禁忌反受其害的有钱混蛋,都已经是太常见的科幻小说素材,其变体不胜枚举。也许,疾病与生存这个融合了道德、金钱、科学、运气的主题,是生出全球化资本主义讽刺之花的优良土壤。
    随着大众媒体和之后互联网的出现,所有过于专业的领域都成了被反复讲述的对象,技术门槛和职业秘密似乎不再,行业故事代替技术故事,成为了这类作品的主流,也就是医学惊悚故事。这一趋势至今方兴未艾,成功到几乎把疾病这个题材从科幻中独立出去的程度。这种小说的标准模板源自美国生存主义者所创造的末世小说,但同是讲述不同程度毁灭的故事,相比19世纪灾难小说,医学惊悚故事最大的区别,在于其主题强调在灾难中重新确立个体的存在价值,而不是关注世界缓慢和具体的毁灭。
    书写这种末世美国梦,斯蒂芬·金、迈克尔·克莱顿都是个中翘楚,而罗宾·科克则被称为医学惊悚小说的开拓者,他以《昏迷》一鸣惊人,随后多部虚构医疗行业黑幕、危机的作品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直到现在亚马逊医学惊悚图书排名第一的还是他的新作《流行病》。如今此类已经产生了太多的畅销书作家,但吸引读者的作品已经转移到了屏幕上。1995年的《极度恐慌》至今仍然是经典传染病电影,毕竟埃博拉病毒的威力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2011年美国电影《传染病》描述了全球被流感暴发袭击的全景,随后的几年中,韩国、日本、印度都纷纷在荧幕上想象了自己国家遭到瘟疫袭击的景象。加拿大独辟蹊径的《失明》(2008)让人类失去视力,随之而来的是社会的瓦解。翻开电影史,伯格曼导演的《第七封印》出现在黑死病时代的死神棋局让其成为永恒的经典,而《魂断威尼斯》在瘟疫语境下讲述了双重的禁忌之爱,来自卡赞的《围歼街头》讲述了一个大夫和一个警察要在两天内找出一个感染肺炎的杀人凶手的故事。
    踩着这些前人大师的肩膀,后续的职业作者开启了多个分支,而这些分支中最成功的,却是一个看似与疾病并无太大关联的老主题复兴:僵尸故事。当我们从疾病主题的角度重新审视僵尸故事时,发现去掉其中“人形”的古老主题,其余暴发性传染、毁坏生命、破坏社会这些特征可以完美移植到一篇瘟疫小说中,同样主人公也经常要经历逃生、复兴、揭秘等过程。但是,如果僵尸故事看起来属于疾病的主题,那么核末世、生态危机、自然灾害、生物异变、赛博朋客风格下的虚拟世界病毒、宇宙规律破坏、甚至是所有类型的危机,似乎都可以纳入这样的模式?
    一个什么都可以包容的模式,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有?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探讨科幻小说的本质特征,否则就会陷入徒劳表面的定义争论。正是科幻小说的本质特征驱动着科幻跨越文化语言的障碍,适应各个时代的不断挑战,成为21世纪最流行的国际文化,在文本、声音、图画、影像、互动、实体各个领域大行其道,不断渗透所有旧有元素和叙事类型。也正是这些特征,让科幻保持自己的相对稳定,不会被这些与其融合在一起的新旧元素同化改变。
    科幻的产生是科学技术推动现代化进程必然的结果。人类完成了地球上各个地区的连接,必须面对差异巨大的全球化,以及抬头看向宇宙,重新定位自己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这一剧变打破了所有人类在此之前建立的神话话语体系。新的时代必须建立新的规则,并要将其书写在新的叙事文本中。于是,基于现代化所依仗的核心思想,科幻的基本特征也就应运而生:科幻是关于变化的,思考各种潜在的可能性;科幻视人类为自然的一部分,和其他生物一样被演化过程影响和考验;科幻表达对于整个宇宙的观念,迫使读者从不同的层面考验自己的观念。由美国著名科幻研究者、科幻大师詹姆斯·冈恩基于前人研究所提炼的这三点标准,根植于现代化的进程,伴随着科学的兴起,让科幻成为人类和这个技术时代对话的神话文本。在无穷可能性的故事中,体验科学和技术的骇然力量,学习在其中安全生存的方法。
    因此,当我们以这三个标准重新审视关于疾病的科幻作品及其枝蔓:从疾病的角度切入社会思潮的变化,跟随相关学科的发展,为读者传达新知识和时代的细节,以便更容易适应这个被专业术语统治的世界;在世界被疾病改变的方方面面中审视社会的现状,不拘泥于人类中心的视角,从更全面的角度重新认识世界和我们自己,保持随时进入新状态的灵活性;描述人类和疾病的关系,是对生物和环境的思考,进而追问可以决定下一个时代核心观念的命题:究竟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包容万象,不离其宗,这就是疾病主题和它各种演化变体的关系,也正是科幻这种想象艺术和其他所有文学艺术形态的关系,只要人类认知世界的过程还在进行,这段旅程就将永远不会抵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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