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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说的“向内转”与“跨界描写”——从《宇宙晶卵》看王晋康创作风格的演变


    
    
    《宇宙晶卵》首发于 《人民文学》2019年第7期
    
    
    《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活着”三部曲)三部厚重的长篇共同构筑起王晋康浩渺的宇宙世界,它们几乎囊括了人类可能拥有的任何空间生活:地球生活、异星生活、漂泊太空的生活、身处宇宙中心及新宇宙的生活。三部重量级长篇小说前后相继,首尾缠绕,彼此说明、验证,互相补足或部分重合,展现了作者纵横捭阖、书写宇宙大历史的勃勃雄心,这样庞大的架构与体量在中国科幻文学史上尚不多见。
    小说承继并更为深远地延续了前两部的线索,一步步走向情节的巅峰。为躲避即将到来的宇宙暴胀对人类智力的摧毁,“天”、“地”、“人”三支船队离开地球,奔向宇宙深空,开始了艰难的“智慧保鲜之旅”。旅途中他们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和难以意料的困难,包括船队失散、双黑洞引力、空裂、燃料不足、辐射超标、宇宙中心的吸引,以姬星斗为首的孩子们的造反、元元的背叛、地球被灭绝的仇恨等,最终集结所有人的意见与智慧,主动出击孵化出更高维度的自己的宇宙。
    “活着”三部曲中的第一部《逃出母宇宙》需要为整个宇宙灾变搭出框架,做好大幅的前提铺垫,因此情节略显琐碎,人物常淹没在叙述之中。《天父地母》更多关注人类面临宇宙灾变时的慌乱、恐惧及各种应激反应,以及宗教诞生过程中与科学互相缠绕的关系。与前两部相比《宇宙晶卵》则走得更远,探索得更深,在人物塑造、节奏把握、矛盾设置等方面更为成功。它由关注宇宙外部事件转向对人物、人性、情感等人类内部的审视,显示出“向内转”的叙事特征,并进一步尝试将科幻文学与其他类型文学进行有效嵌套、融合和互相补足,摆脱科幻的单一色彩,使其呈现出更为多元混搭的风格,这些尝试在当代科幻创作中较具超前性。
    一般而言,纯文学更关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科幻文学则更关注人与科技、与外星他者、与宇宙等的矛盾。然而《宇宙晶卵》中,作者却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纯文学关注的领域,描写极端状态下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在科幻赋予的种种特殊情境下显得更为复杂、微妙、瞬息万变。
    康平与平桑吉儿两个本不相干的陌生人,因为族群的战争有了血海深仇,从咬牙切齿的报复计划到逐渐走出仇恨,互相理解、尊重,再到彼此合作、支持,一直到产生爱意,可以为对方赴死,最终又理智分手,整个过程写得细腻、真实、入木三分,嵌在科幻的硬壳下竟毫无违和之感。它打破了科幻小说不擅写人、不擅写情的魔咒。具有独立意识的电脑元元与船上人之间时而和谐,时而紧张,时而水乳交融,时而又彼此防范的关系,忠诚与背叛、惩罚与谅解,同样一波三折又合情合理。
    这种精细的笔触体现了一个事实:一向以硬度著称的王晋康在《宇宙晶卵》中开始注重对人性、人类情感、人物内心的仔细描摹。小说几乎穷尽了人类可能拥有的所有情感:亲情、爱情、友情,忠诚与背叛、误解与融洽、防范与协作、猜疑与信任、嫉妒与宽容、固执与圆通、自私与奉献。人物从朋友到敌人、从敌人到情人、从情人到朋友,所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无不在此上演,封闭的飞船成为微缩的社会剪影,它标志着中国当代硬科幻从科技前沿等外部描写转为对人物内心的开掘,向纯文学做了一次全力靠近。结果表明,科幻文学的叙事能力与阅读效果并不亚于纯文学,科幻之“硬”毫不妨碍它展示人性、人生的广度与深度。
    小说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极端状态下人类情感的变化,对人物蛛网般密布且随时颤动的微妙心理进行了洞烛幽微的探索,而不再仅仅着墨于宇宙灾变这一宏大科幻创意。乘坐飞船逃离的人们经过了挣扎、背水一战、绝处逢生、重新起航、主动挑战等一系列艰苦卓绝的历炼,变成极富个性色彩的真实人物。“外星公主”平桑吉儿与有着“直觉智慧”但略显粗糙的康平, 具有了自主意识的电脑元元和在逆境中成长的豆豆等,人物厚重、丰满,按照自身的行为逻辑不断前行。这种可感知的、棱角分明的人物往往是科幻文学所欠缺的,一些经典科幻小说虽在情节上引人入胜,但在人物塑造上却常常铩羽而归。如凡尔纳的《神秘岛》,无论我们如何手不释卷,通常也记不住那位高超的工程师的名字,他成为智慧的化身,却彻底失去了自身的个性。因此,科幻文学常被人诟病之处便在于,它总是能留给读者超然创新的科幻情境而缺乏细致感人的艺术形象。
    小说将人性的诸多层次予以解剖式呈现。神性的禇文姬有着圣母般的胸怀,将血债血偿转化为教化式复仇,为仇人抚育后代;狼性、兽性兼具的G星移民,残忍地将整个地球全部灭绝,并未因地球人是先祖耶耶的亲人而心软,但也从未放弃对耶耶的顶礼膜拜;血性汉子小罗格不愿活在仇人躯体之中,最终用强大的意志力切断了大脑同身体的联系而自杀;野性的、不服管束的克隆人格鲁,只对公主一人竭尽忠心、至死不渝;人性的豁达与坚强结合在一起的姬星斗,在困难面前不得不淬硬心肠,忘掉亲人。这些彼此矛盾的性格是复杂人性的多个侧面,它们共同构成混沌多元的人性,无法以单纯的善恶是非而论。
    有了《逃出母宇宙》和《天父地母》的坚实基础,《宇宙晶卵》的叙事与思索显得更加游刃有余,达到了自由与深邃的境界。它不仅远远抛弃了90年代以前科幻正襟危坐的严谨教化姿态,抛弃了僵化的“科普式”科学观,且极大地杂糅了其他类型文学的叙述模式与语言方式,将神话、历史、神秘主义、宗教、哲学、传统文化、奇幻、玄妙、悖论等合乎逻辑地融入科幻之中,消弭了科幻与其他门类的界限,达到了跨学科、跨类型、跨领域的复合式书写。有些概念可以用多种学科来解释,如那令人向往、诱人深入的“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大道为空”的至简哲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悟极之语。小说情节描述中也充满多重跨界意味,建立“神级文明”,“漫信息像从冥冥中传来神谕”,“每一个进入宇宙晶卵的人都能体验到最强烈、最神秘的快感”,几位先知天使、耶耶、嬷嬷被宇宙晶卵所吸引,魂归此处,将灵智融化于紫光之中,肉体的死亡意味着精神上的永生,族群面临覆亡时神秘的“生育冲动”等等,它们既是科学层面的,也是哲学和宗教意义上的。
    作者旨在说明,世界存在各种维度的认知,无论科学、玄学或个人直觉等都是维度不同的认知视角,科学只是其中的角度之一而非全部。宗教、哲学、诗学等始终与科学平行,它们是人类有史以来各种思想精华的凝结,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打量、观察着已知或未知的世界,虽各有行走的路径但有时却殊途同归,能够得出高度一致的结论。小说渗透了作者在众多层面的哲思与体悟,种种富于哲理意味的探讨,更多的不是为了向读者展示或讲述,而是带有强烈的自问性质,体现着作为人类一员扪心自问、欲知本味的痛苦反思,以及跳出宇宙参透鸿蒙的超然渴望。生命的进化、意识的产生、宇宙的形成,生与死、精神与肉体、现实与虚空,从本质而言都是什么呢?这种深度的追问常使读者走出浅层的情节走向哲学的深处。
    小说在营造各种诱人情节的同时未曾忘却对精神向度的坚守,体现了某种“科幻的本质”,它倡扬了冒险与探索的勇气,那种“走起来再找路”的自信与强韧,“对权威的反叛是科学的精髓”等,这些成为支撑整部小说的有力骨骼。
    王晋康的作品情节矛盾冲突常充满戏剧性,体现出某种超前的观念和价值观。《与吾同在》中的宇宙资源争夺大战,《蚁生》的“反乌托邦”主题,《十字》的“反人类中心主义”,而在《宇宙晶卵》中我们可以看到王晋康小说风格的显著变化,它毫不犹豫地走向人物内心深处与哲思深处,这种变化与其说是有益的尝试,毋宁说是一种历经岁月后的已臻大成。
    当然,《宇宙晶卵》也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缺陷。因欲使读者达到清晰无蔽的阅读效果,外部刻画较多,尤其是谜团释疑和心理分析,均由全知视角一览无余地和盘托出,毫不留白,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有括号加以详细注释,颇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倾向。这种无处不在的解释、说明使行文稍嫌枯燥,人物自身通过言行进行个性展示及心理表达的余地则相对较少。但《宇宙晶卵》作为王晋康后期力作,已完全杜绝了《水星播种》《豹人》《上帝之手》《替天行道》等小说中存在的人物失真问题,完成了宏大科幻创意与纯文学写作手法的完美结合。
    科幻为文学提供了无限的叙述可能,它的题材限定应是一种自由而非桎梏。时空穿梭畅然无碍,可大幅度前进或后退,亿万年弹指一挥,一些违反日常逻辑的极端情况和由此产生的特殊心理都是纯文学不可企及的。四维视觉、虫洞、黑洞、溅落、超维天眼、六维时空泡,这些词汇为科幻小说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造力。只要描述得当,只要人物成功走进读者心里,科幻文学的表现力绝不输于任何一种类型文学,科幻作家的思索也绝不限于地球的樊篱而能走向更远的星际,《宇宙晶卵》便成功地体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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