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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寻 梦中的塞巴斯蒂安


    
    
    
    《特拉克尔诗集》
    译者:先刚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14年7月
    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年生于萨尔茨堡,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应征加入了奥地利军队,在前线当卫生员,但是残酷的战争使他几乎精神失常,自杀未遂,后被送往精神病院,1914年11月3日死在那里。他从17岁开始写诗,1913年即出版了其处女作品集《诗集》,两年后又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塞巴斯蒂安在梦中》,在所有现代德语作家当中,特拉克尔无疑是最富于传奇色彩的诗人。作为早期表现主义诗歌的先驱,他尽管像一颗流星英年早逝,然而却留下了不少动人的诗篇,在世界文坛上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
    1914年11月3日,27岁的特拉克尔因为吸食过量毒品导致心脏麻痹,在病床上孤单地死去,临终时,诗人心中仍旧残留着对妹妹那似乎无法被宽宥的罪孽之爱以及一战带来的巨大创痛。100年后,当我置身于北京街头,感触最深的,是特拉克尔诗句中那苦涩与神性的光辉交织出的人类精神图腾。
    过往 为时代谱写了一曲挽歌
    然而,如果说波德莱尔是一位巴黎城市中的漫游者,特拉克尔则更像一位丛林中的折翼天使,或者诗人本身就是那只在其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沉默而温顺的蓝色的兽”,以伤悲之心观望人世:
    “以苍白的目光询问:我就得走了?/发烧说胡话:圣坛的蜡烛灭啦!”
    “迷失在黑色侧柏的阴影里,/夏娃因血和创伤变丑……”
    “市区的凶兆充满贫困和臭气。/紫罗兰颜色与和弦从饥饿者身旁/沿着地下室的窗口一路延伸。/甜美的孩子死了坐在长椅上。”
    “神父走到/圣坛前;可他疲惫的灵执掌/虔诚的仪式——一个蹩脚的戏子,/面对糟糕的心已僵硬的祷告者,/拿面饼和红酒演一出冷漠的戏。”
    在此,虔诚的祷告,已退化为一出冷漠的戏。
    “管风琴轰鸣!僵死者心中有回忆”
    “可怜我们吧——/主啊!”
    哀悼的钟声、乌鸫的讽刺、悲哀僧侣的幽灵,陨落的星辰,远古的崇高与人类的精神信仰早已沉入地心。诗人战栗于这个喧哗世界浮华与堕落的光景,“一切罪孽与红色的创痛”不断幻化成死者的形象,在漆黑的夜间孤独地漫游。而他所能做的,只是聆听自己灵魂的忧伤小调:往昔!
    “等到每个物摘下面具,我眼中/只有恐惧,绝望,耻辱和瘟疫,/人类的悲剧,再也没有英雄,/一场蹩脚戏,场景是坟墓,尸体。”
    特拉克尔沉浸于失落的花园、深深的午夜,他的诗情漫游于回荡着古老钟声的村庄和山谷。然而患病的灵魂早已塞满了雪和麻风,刺丛中小女孩静静腐烂,留下荒凉的小径和空荡荡的村庄,僵死的城市倾斜穿过黑色的前额,浑浊的河上海鸥翻飞,山冈上朽坏的十字架正和死亡一起临近,僧侣久久倾听树林边垂死之鸟,痴迷者跪下了银色的双膝,一切上帝赋予的灵光都在消逝。
    与宽厚的大地、幽静的森林、平和的湖泊、潺潺的流水、深邃的洞穴、宁静的花园相对的是机械的轰鸣。工业文明正在污染人类的生存环境,腐蚀人类的精神。
    “他已盗走你灵魂最后的光点,/使这个贫乏的世界丧失神祇/成了婊子,丑陋、病态,腐烂!”
    “还拼命摆脱阴影,还跳得疯狂,/伴着失魂的杂乱无章的乐曲……”
    “夜间我发现自己在荒原上,/上面堆满了星星的垃圾和尘埃……”
    “你是这深深的午夜里/天空和早已陨灭的星辰,/再没有上帝在此显身。/你在这深深的午夜里。”
    从某种意义上,特拉克尔为时代谱写了一曲挽歌。100年来,这个世纪所经历的流血与衰亡,似乎一直被诗人的预言所笼罩。蓝色温顺的兽早已消失不见踪影,丛林已成梦境,远古的崇高业已隐遁,自然无所不在的神性已被工业文明的理性和秩序覆没。
    诗作
    波德莱尔继承者
    从1887年出生于奥地利萨尔茨堡,到1914年去世,特拉克尔短暂一生正处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主义经济迅猛发展的阶段。工业文明开创了人类新纪元的同时,也加剧了对自然的破坏与人类精神世界的堕落。
    1914年一战爆发后,特拉克尔被派往东线战场,在一场惨烈战斗之后,他面对着80余名等待拯救的伤员精神崩溃,幸好战友们制止了他举枪自杀的举动。在给朋友的一张纸条上,他写道:“在死亡般存在的时刻的感觉:所有人都值得爱。醒来,你感到这世界的苦涩;其中有你难赎的罪,你的诗是一种残缺的补偿。”
    “这片暮色,满是面具和旌旗。/她的影子与圣人的轨迹交错,/天使安息在石灰粉刷的殿堂。”
    “当古老的希望的星星花环/在早已无神的祭坛凋零。/曾经陶醉于葡萄酒和芳香,/如今只清醒地感到羞耻……”
    无神的祭坛,正是那之后人类世界的真实写照。特拉克尔深受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影响。
    波德莱尔在诗集《恶之花》中,描绘了大都市巴黎城中一幅幅畸形、变态的图画。在这里,该隐和撒旦都受到了赞美,因为他们是受害者、叛逆者。世人所希望的,是自己的灵魂能傍着撒旦“休息”。在历经苦难之后,在阅尽丑恶之后,波德莱尔认为“死亡,是唯一的归宿、唯一的慰藉”。死亡是一切的终结,但也是新的开始。
    特拉克尔的诗作在某种程度上对波德莱尔的诗歌有一种继承性,在对现代文明的思索之中,他与波德莱尔一样,都力求挣脱本阶级思想意识的枷锁,探索着在抒情诗的梦幻世界中求得精神的平衡。
    今日
    超越死亡的灵性之光未灭
    在特拉克尔的精神世界中,基督教的教义始终处于一种核心地位。他的诗歌意象中最常出现的是死亡。在基督教中,死亡是来自上帝的惩罚。人类的先祖在伊甸园里本不知死亡,但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因此产生了原罪,而罪的代价就是死亡。
    特拉克尔的代表性诗作集中于诗集《梦中的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是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圣徒。据说塞巴斯蒂安外貌非常俊美,皇帝爱上了这个近卫队长,甚至希望赠以一半江山来得到塞巴斯蒂安的爱。但是塞巴斯蒂安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宁可被乱箭射死也不肯从命,最终以殉教结束了自己三十多岁的生命。
    由此不难发现特拉克尔诗歌之中的隐喻,那种向上的精神追寻与向下的人世坠落带来了诗歌中无限的张力。他留下来的照片不多,少数的几张照片之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双眼睛,有如鹰的锐利。“他更深地爱那些崇高的石头建筑;钟塔,带着地狱的假面隐隐耸入蓝色的星空;清凉的坟墓,里面珍藏着人的火红的心。惨哉,难以言喻的罪孽,它昭示那颗心。可当他沉思燃烧的心,沿着光秃秃的树走下秋天的河流,他眼前闪现出一个身披粗呢大衣的魔鬼,喷火的魔鬼,妹妹。醒来的时候星星陨灭于他们的头颅。”也许,“被诅咒的种族”正是人类本身,正是那无法摆脱的原罪的驱逐,正是那诱惑者“蛇”的暗影,而死亡的快感恰似一种救赎。“我正在两难之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在圣徒塞巴斯蒂安那浑身滴血的形象之中,擢升出一种神性的光芒,这正是特拉克尔终生渴慕的童年之光,是人类精神的原乡。
    100年后,在更加喧响的后工业时代,在消费文化的轰鸣声中,在“魔鬼不再哭笑”的庞大而冷酷的都市中心,捧读特拉克尔的诗集,那早已被我们遗弃的花园仍旧散发着未曾察觉的芬芳。特拉克尔的诗歌于悲伤和黑暗的意象之境中,为我们保留了晚祷的钟声。哦,寂静和金秋的岁月,和平的僧侣酿榨紫色的葡萄,周围是闪光的山冈和树林,褐绿色中一张羞怯的兽脸,夜渐渐变蓝——那种超越死亡的灵性之光并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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