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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达 醒醒吧 今天哪里还有可归隐的乡间田园


    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对当今中国的意义
    
    《乡村与城市》(英)雷蒙·威廉斯 著 韩子满 刘戈 徐珊珊 译 三辉图书出品 商务印书馆2013年6月出版
    2007年,美国上映了一部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主人公欧德曼自称是生活了14000多年的穴居人,这事太过荒谬。来自哈佛的同事们只当是个找故事漏洞的智力游戏,因此,要求他描述一下他所生活过的远古时代。随后,欧德曼对漫长童年的回忆很快被考古学教授斥为全是书上的东西。欧德曼从容地说,我只有在读到那些书时才能回忆并认识那时的处境。这听上去很可笑,但仔细一想,我们对生活世界的认识并非仅仅源自经验,文本亦同样参与建构认识的过程之中,有时甚至会让我们对本真经验失却了信心。
    出生于威尔士乡村的雷蒙·威廉斯也提到了同样的尴尬处境:“来到城市之后,我才从市民、学者那里了解到有关乡村生活、乡村文学真正意义的说法。”换句话说,在剑桥三一学院教会他乡村是什么样子以前,他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承载他童年记忆及祖辈耕耘其中的乡村,难怪他会说:“一想到这,我就感到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可这就是他一生的写照。然而,童年所经历的乡村生活仿佛一道暗涌激流不停地质问着他的生命:纸上的乡村都不是真的。《乡村与城市》就是这种矛盾的体现,有时你会看见颇有利维斯风范的威廉斯旁征博引,在各种文本间细细考究,似在重温那“伟大的传统”;可有时也会看见“我的祖父”、“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等带着私人烙印的叙述者,携着人生经历突然现身于这本学术著作的某个角落。这种吊诡和突兀,可深究下去,却是此书的核心——文本与经验的战争。
    如今的社会并未比威廉斯所揭露的那个时代更好一些,都市人仍然会将自己湮没在“怀旧”之中,也许是在怀念逝者如斯的韶华,也许是在憎恶形同陌路的自我。他们想回到童年,回到乡村,回归田园诗般的大自然。可读完《乡村与城市》,我仿佛被眼袋深凸、眼神深邃的威廉斯当头棒喝,心中只得兀自深吼一句:醒醒吧!哪里有什么可以归去的乡间和家园,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文学中所谓“黄金时代”、所谓“快乐的英格兰”、所谓“田园传统”从来只是吟游的诗人们臆造的美好,这些维吉尔们来了又走了,偶尔眨巴眨巴眼睛,便发现了所谓的美,可他们眼中除了感谢造物主的眼泪,就只有吲哚花朵的蜜蜂、咕咕吟唱的斑鸠,天上掉下“好奇的桃子”,酒杯中斟满馥郁的埃尔酒,即便诗人不小心跌倒了,也一定是躺在花丛缠绕的绿茵之上。面对这些,威廉斯说,一切都是阐释和视角的问题。转过头去,换个视角,你就能撞见赤裸裸一丝不挂的真实。他的亲身经历以及从亲人口中得知的乡村应该是克雷布笔下的那般模样,没有泉水叮咚,没有羊羔嬉闹,没有红雀啁啾,也没有快乐田野,真正存在的是汗水、尘土、令人窒息的烟雾,以及受尽主人责骂的打谷工人。可诗人们不停地歌咏,让田园和乡村成为邪恶城市的对立面,成了天真纯朴的代言人。一旦人们看惯了城市里商人的虚伪、资本家的残忍,就能义无反顾地“还乡”,就像托马斯·哈代笔下的克莱姆·约布赖特,看破纸醉金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在真正艰难生存的乡村人眼里,没有比这更矫揉造作的了。
    从古希腊到英国,从诗歌到小说,威廉斯如数家珍,一倾而下。古典时期的田园诗中尚且既能看见田园生活的乐趣,也能瞥见农事劳作的心酸,但从文艺复兴开始直到新古典主义,田园意象被不停地打磨成精致的瓷盘画,人人如奥林匹亚诸神,尽情演奏、嬉戏,食物们仿佛都是迫不及待地跳入宾客的餐盘之中供人享用。他们看不见挥汗如雨的农奴,也瞧不见负轭犁田的老牛。英国乡村宅邸的新贵们,肆意模仿普桑笔下的风景,企图将周遭的山山水水打造成“风景如画”(picturesque)的样子。威廉斯却一针见血,小说中夜夜笙歌的乡村大宅背后隐藏的却是“圈地运动”和“农业资本主义”的残酷。在让人如痴如醉的文学之外还有一段被人遗忘的残酷历史。此时的威廉斯显露出马克思信徒的光环:“阿卡迪亚”般的乡间庭院所依赖的是一套完善的剥削体系,乡间新贵的猎场之外满是找不到食物、流离失所的佃农们,他们被迫成为盗猎者,饥饿让他们不得不去“无耻地侵占”这些大爷们的私人财产。贫穷成了罪恶。在济贫法之后,流浪的穷人被扔进了监狱或教养院。即便是被雇佣的农户,也朝不保夕。而地主与上帝共享着同一个尊贵的名号“Lord”。这种看似荒谬的逻辑所还原的正是一个历史上的乡村。威廉斯真正想告诉我们的是,古老英格兰的所谓“自然经济”并没有与城市的资本主义有任何本质的不同,更可怕的是,这种残酷的现状却被桂冠诗人及文化精英们尊奉为失去的传统。他们住在城市的繁华之中,敲着烟斗,端着红酒,偶尔一声长吁短叹:世风不古,田园何在?
    乡村被一堆堆精雕细刻的文本所遮蔽,海德格尔眼中能涌现真理的诗歌到头来只是赤裸裸的欺骗和隐瞒,也许正如克雷布所说:“诗中不再有真相,尽管表示不屑吧。”充满着贫困、饥馑以及苦难的归园田居让人想起普桑的一幅名作《阿卡迪亚的牧人》,在优美静谧的田园景观中,潇洒飘逸的古希腊式牧人围绕着一块神秘的石碑,上面铭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神箴言:“阿卡迪亚亦有我在(Et in Arcadia ego)”。无论你是厌恶工业革命后烟囱的肆虐,还是憎恶资本家双手沾满鲜血,都别企图逃跑,更别想去乡村寻觅安慰和希望。城市固然不是文明的代名词,乡村也并非纯朴的栖息地。资本主义的魔爪素来所向披靡,威廉斯打碎的不只是我们不愿从中醒来的迷梦,更是牢牢桎梏着我们的思想枷锁。如果你非要像奥威尔笔下的乔治那样“上来透口气”,那结果只能是被窒息在绝望之中,因为故乡倏已逝,迷途哪可返。乡村从来都不会比城市更美好,天使和恶魔都同时盘旋在两者的上空。如果我们明白资本主义就是原罪,明白资本主义发展模式遇到了一场全面而深刻的危机,那么我们就应当像“鲜血还是面包”运动那样去与资本主义体系抗争,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
    近二十多年来,我们在工业化、城市化过程中走了不少弯路,尤其以环境和农业为代价追求高速发展,该从威廉斯的批判中更多悟出些什么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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