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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不可穿越的边界” ——诗集《望地书》的精神行旅与诗学奥秘探究

http://www.newdu.com 2023-02-02 《星星诗刊》  江兮源 参加讨论

    关键词:《望地书》
    诗集《望地书》(冉冉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版)问世不久,已经引起了诗歌界的注目。然而从现有的评析文字看,其文本意义的重要性,尤其是它给中国当代诗歌提供的经验与超验性价值等方面,尚未得到相匹配的重视和读解。本文拟以诗集中的部分篇什为例,对其隐涵的精神与文化意义的重要性,审美体验与美学价值的特殊性及经验与超验性价值意义等方面,做一次认真探究。
    一、探寻“人与世界的本真”并穿越“不可穿越的边界”
    笔者认为,《望地书》不仅真切凸显出诗人作为漫游者、沉思者与探寻者独特的精神文化品格、清晰地描画出诗人绮丽神妙的审美追问之心迹,而且还启示当代诗人应该怎样去面对来自“某种不可知力量”的逼视与挑战?中国当代诗歌应该怎样去辨析什么是“人与世界的本真”;追寻真实与追寻真理在宗教、哲学与审美维度上到底意味着什么?否则我们很难理解冉冉为什么一再重申:写作不仅“是沉思与探寻真相的过程”,更重要的“是给存在的第一次命名,是给万物的第一次命名。”在我看来,这也是诗人作为“沉思者”,亦即精神漫游者、真相寻访者、审美创造者面对不断被发现的“真相”“真理”——给自己的“第一次命名”。
    在古希腊诗人与哲学家的理念当中,真实、真相与真理不仅是涵意极为相近几个语词,而且在情感与理性的交叉点上这三者的意义内核也基本上是重合的。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是最早揭示这一秘密的智者。他说:“诗歌的目的是通过揭示真实而接近真理。”同时他还强调:“此即于无意义中去寻求或唤醒意义。”在他之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哲人也一致认为:诗歌的终极价值是对“真实”和“真理”的终极追寻。他们甚至将对“真实”的追求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并由此断定诗歌的最高审美意义也就含纳于其中。
    从某种意义上说,假如没有把对“真实”与“真相”的追问和追寻视作一种价值信仰,没有这样一种向死而生的探寻、再造、确认与命名——特别是诗人同时作为亲历者、漫游者和叙述者对探寻、再造、确认与命名的神往和追逐,这部凌虚高蹈、秘响旁通的《望地书》是难以诞生的。正是欣悦惊异于此,诗人才可能这样唱到:“还有什么比同陌生的自己/比翼而飞更有趣呢?/你回应的目光让它坚信/你就是它遥远的自己。”这部诗集堪称是诗人在“沉思与探寻真相”的灵魂旅程中,为自己策动与布设的一次全新的创世纪。
    由是观之,《望地书》的几乎所有篇什,都可以视作诗人“将匪夷所思的许多事物成功召唤到身边”,以及由“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的衍生”所呈现的精神奇观与生命奇迹。气势恢弘、气象万千、扑朔迷离的长诗《大江去》和《群山与回想》是如此,神采精妙、声息精微、识见精到的短诗如《晨歌》《最小的果子》《致朱雀》《望地书》《日行一程》《露水要隐身一整天》《只是为骨折而祈祷》《手心的镜子》《红叶》《月光》等等,又何尝不是如此。
    “探寻真相”与恒久的“沉思”,以及通过这样的精神寻访、灵魂漫游与生死追问去穿越“不可穿越的边界”、破解“难解的谶语或预言”,乃是贯穿《望地书》的主旨与要义。此处的“真相”“真实”,是“万千事物”的“真相”“真实”。这显然是在审美基准上叠加了更高一层的哲学含义。而“真相”“真实”的重要性及实质,就是拒绝价值和意义的疑惑蒙蔽、贬损丧失。如帕托切克所说:最大的危机是价值与意义的危机。诗人的沉思与漫游恰好印证了这一判断。
    从诗集给出的启示似乎是:审美意义的终极探求,与文化和哲学意义上的终极追求殊途同归。追寻审美与哲学意义上的“真相”,亦即对诗歌审美之维、神性之维的追寻。在帕托切克看来:唯有奠基于诗学和哲学之上的“真相”“真实”,才能使人从灵魂再造中获得人的价值、人的美感、人的尊严、人存在的意义;只有在获得这一切之际,他或他们才得以进入“真相”“真实”并与之融合为一。此时此刻,“生死疲劳、悲欢离合;忏悔和救赎、死亡与新生......”——“太多的情感意绪”因追寻“真相”“蜂拥而至”;惟有此时此刻,“诗人才有可能进入人与世界及其关系的本真状态。”
    二、为何说《大江去》是《望地书》的核心与灵魂
    说《大江去》是诗集的核心与灵魂,缘于这首长诗对“大江”所作的全域性诗学巡礼、精神漫游、文化描述与历史阐释——对以大江为载体的中华文明历史演进的真实与奇幻交集延展的漫游阐释,只是其重要内容之一。简扼而言,这是以人格化的大江来阐释描述诗人所经临体度的一次乃至一万次惊心动魄的诗化哲学之心旅——因为“这是最新的视域,你一脚拔出生/一脚踏入死,你是仅余的存留。”在这个前所未见的“最新的视域”中,在“一闪而逝的/纷繁中,你瞥见了恒定与单纯”。这个“你还不熟悉的世界,....../万物仿佛来自太初”,乃是“你生生世世奔赴的胜境”。
    为探寻“最新的视域”,诗人从哪里开始这诗化哲学式的灵魂之旅呢?答曰是从”我们还不熟悉的肉身”开始。而这个“不熟悉的肉身”,也即我们“不熟悉的世界”啊!在这次非凡行旅中,诗人与大江及其目击体度的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另一粒水滴,另一只迁徙的归雁”,是“一脚拔出生/一脚踏入死”,因而“再没有/不可穿越的边界,再没有/梦与醒的区分”的神异的灵魂巡游。它并非地缘政治或民族主义激进/保守意义上的“大江”,而是作为文化历史、精神具象,作为富含诗化哲学情怀与宗教情愫的一条奔流不息,穿越生与死、灵与肉的“大江”。归根结蒂,这是一条由诗人“第一次命名”的全新的“大江”。
    在“舟船或津渡”里,诗人油然而生浩大寂寥之感喟:“源流不竭地穿越亿万斯年/可见证这一切的生命啊?/如今又去了哪里?.....你确知那山川草木走兽鸣禽/并非无灵性的存在,而是/以一次次等待,与你一再相逢。”有意思的是,伴随诗人的漫游,“妄念”或追问不断出现:“眼前的蓝/不是真正的湖,而是/一个人的挚爱;眼前的白/也非冰原,而是妄念的泯灭。”事实上“妄念”很难“泯灭”,它不断地消失,又不断地衍生,一如世间的万事万物,生生死死,明明灭灭,永无止息之时。因为“永恒的寂灭,也有完美的四季/对它而言,死乃是生的别名。”——与万事万物相同,“妄念”“错失”“缺憾”也有其“完美的四季”。诗人在长诗《群山与回想》中曾自问自答:“谁说无明/是晦暗、昏蒙、迟滞的?其实不/它轻快恣意明丽,像美艳者悅享/眼耳鼻舌、感官繁奢、脉搏也欢愉。”看来“妄念”“错失”“缺憾”也有“眼耳鼻舌”,也有它们完美的“四季”与无穷“欢愉”。
    与追问如影随形,在寻求“人与世界的真相”过程中,周而复始新变轮回的“妄念”似是最具诗化哲学蕴含与风姿的语词了。有如一个“精灵”,它无穷的萌生促使我们更贴近“真相”“真理”。随后“妄念”又衍生出一个重要概念:“缺憾”。“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够/修补一个缺憾,而下一生/缺憾又变了花样。是积习推动我们,或举翅向上/或飞流直下,而所有的飞逝/最后都归于水滴/那衍生百川的一念”。这里“缺憾”的诗学含义是明晰的,那么“积习”又何所指呢?“水滴”只是“水滴”么,或者“妄念”并不仅仅是“妄念”?接下来又有“看”与“见”这一对义涵相近实则相异,颇具审美深意的诗化哲学概念出现。
    三、惟有“见”的精神之眼才能达及“真相”、美善与终极
    在冉冉的个人词库里,“看”与“见”是截然不同的。尽管她曾吟咏“能够看见,有多么美好。”但又提示读者:“我得以反刍,观想体察身心的景象际遇。通过看和见......我根于他们,深藏于达人身内。”《群山与回想》写道:“山居的人,不用看也能见到很多,/不用出行也能遍及千山万壑”。“看”与“见”有着“质”的不同,“看”的功效浅表有限,惟有“见”的精神之眼才能达及“本质”与“真相”、美善与终极。而且“所有的见,都是为了获取/更多未知的见,将全新的见迓迎。”意思是,“见”所追寻抵达之处尚非“终极”,前“见”的意义是为了“迓迎”后“见”,即“更多的未知的见”;而在“更多的未知的见”前面,还有更多“全新的见”在等待“迓迎”——纷繁芜杂、悬念迭出、生生不息、永无止境。
    正因如此,诗人宣示道:“自以为是,就是坚信你的直觉和可能见到的事物。”“直觉”与“见到”不仅是一对亲缘关系,更是精神搭档。虽说“看,就能迅速地见”,然若要“察知体内漾起的涟漪”,止步于“看”显然是会粗浅愚蒙,劳而无功的。“见”的不同凡响在于,它能使我们“悉知生活的实相”,其与“看”的区别在于“眼”与“心”功效的差异。用诗语表达就是:“你发现了它的光影/不是用眼/而是用高低跌宕的心。”
    与“见”之通灵相比,“看”大抵是贫弱乏力的,否则诗人也不至有“景色一览无余,可造物之秘/依旧深隐”的叹息。之所以将“自以为是”的旗帜张布在个人写作领地、举行在灵魂漫游之途,原由就在于“深隐”的“造物之秘”须经“见”之神异通灵,才可能触摸探寻,达及与揭示。在语词里更新生命,在精神孤旅中超度灵魂——这样一种自以为是、自断后路的哲学探险与审美出走,大约也就是她宣称“天地万物都是所见和能见”的底气与理由了。
    在诗人的表述中,“见”又叫“知见”——“文字的能量,会使你投注的知见或偏颇加倍传输。”“见”的灵魂显然是“知”,即不同于肉眼的“慧眼”。知悉顿悟到“每一粒泥土都有自己的日月”,不是因为“看”,而是因为“见”。“见”即“知见”,它是源于内心的洞悉体察,是灵魂的探幽烛微;是重生超度,成长洄游,是审美烛照、文化辨识与宗教式的体认确信。
    因为“见”,世间万物在诗人精神视域中呈现出了全新的情态样貌——“未来之门洞开,每一道都是/一重新境——眼前的水滴/是孕蓄,是萌发,是花朵绽放/是不羁的生命,是美与自由的光芒。”有“见”就是有了“光”啊!“万事万物自有隐秘的通道”也豁然开启——“不论芳香与苦涩,你从中/得见无边的果肉和空虚的核。”因为“见”,才使得“想象力/攫住了真实”,才使得“生命创造的世界”“灵智拓出的版图”朗朗呈现、异响悠远!
    因为“见”,诗人得以知晓“时间”的身世秘密。诗歌世界里的时间并非以“开始了”或“结束了”式的革命诗学情态或政治哲学意态呈现——而是“时间将澄明的苍穹”倏然托举了起来!时间并不屈从、迎合或驭使于某种外在之力,它是乾坤的主宰、宇宙的裁决;时间永无止息地“澄明”与裁断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与“灵智”“生命”同行,携手绘制全新的诗学版图,创造全新的精神世界。诗人“知见”里的时间还是有情有义、多愁善感的——“永逝的时间,因为你的小船/短暂滞留,搁浅在篷窗与尾流里。”时间竟然为这样的凡俗情感“拖累”而“搁浅了”。那么,到底又是什么样的神谕与诱惑,使时间“与峰峦稳稳地对峙,不再退行”了呢?
    诗人漫游中沉思的时间是形而上,也是形而下的;是经验的,也是超验的。或者说,它是两者的完美合体。在“与峰峦稳稳地对峙”即对视中,时间有了凡俗的七情六欲,但转瞬间又可能成为“超人”——在与时间的对视中,“那绑定魂灵的锚链/在断裂飘移、悄悄启航”,“从移动的融冰到织锦般的流水/天地间弥散的一切/又再次聚合”。
    时间有情有义,又有情有趣、多才多艺。它那么专注地“向悉心编织的老篾匠......向街边的糖人画师”学习......“向镇口作坊的酿酒人......向泥瓦人剃头师拾荒人”致意......在与时间的对视中,这些稀见孑遗、散落在大江流域的俗世高人,或许就是神异谶语预言的书写者?他们构成的不正是富含“原道”技艺的民间诗学具象与哲学奇观?因为“所有人类的创造/无一不是从这里,从一坯坯/砌就老墙的烧制青砖.......从这些原始的工具器械,从这些/低效的重复劳作久远时空开始。”
    大江流经“千百个津渡小镇”,庞大都市,时间发现“在这儿遇见的/停止或生长的一切,”“都是/一个完整的胴体上的鳞片。”“一位母亲搂紧自己:‘所有的梦/都是相反的,梦死......得生’”。时间创生塑造了凡俗而神奇的母亲,她可以是以“母亲”身份出现的美丽智者和天生诗人,也可以是大江上穿越古往今来时空的漫游者、沉思者与叙述者——一个既分娩婴儿、母爱,又分娩诗歌、梦幻、哲学和谶语的创造者,地母该亚与雅典娜的合体。是时间创生塑造了大江上下不可胜数的母亲,是不可胜数的母亲赋予了时间的生命与情感......
    在与时间的对视中,“地铁车窗的滤镜/映现出城市的迷幻真切”。当“时空逆转,音色沉入暗处”,“小李”也与“音色”一道“沉入暗处”——那么是“暗处”诞生了“小李”,还是“时空”与“小李”共同创造了“最长的梦”和“鲜活的墓志铭”?时间注视下的“小李”和他深爱的城市,到底“挺过了什么样的痛楚与煎熬?”“那是X光下毛玻璃状肺叶的惊怖/是呼吸机和重症监护室的生死时速”。千百万计的肉体与灵魂、重重叠叠的诗与哲学被迫置放于X光下,这是被侵蚀的海量诗歌叶片和纵横交错的民谣纹理,这是囿囚于呼吸机和重症监护室里的生生死死、生生世世!在与时间的对视中,“小李”和这座城市“一脚拔出生/一脚踏入死”——“小李”是谁?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大江的别名、时间的嫡生子,生死哲学的完美阐释者。
    四、“生”总是在“生与死”的追逐轮回中领占先机
    在《大江去》《群山与回想》及短诗里,诗人执着于“生与死”的哲学沉思,醉心于“生与死”的审美寻访与宗教叩问。何为“死”?答曰“死乃是生的别名。”立足“知见”,洞悉“见”与“更多的未知的见”“全新的见”及其承续递接关系后,对“生与死”的审美感悟、哲学寻绎、文化辨识乃至宗教体认等,就完全不同了。
    “生与死”,这一对难解难分的宗教哲学与诗歌美学关系,从来都是深幽迷离、异彩纷呈。“此刻的它,是湖水/连同乡愁、星云以及葬礼/死去无数次,复生总是/多出一次。”——生生死死永无休止啊!复生总是比死多出一次。这呈现的是“大江”原初的生命形貌吗?作为诗与哲学原初状态的“大江”,它时而是风云雨雾,时而是虹霓冰雪……幻化无穷,忽死忽生。诗人“知见”里,所有事物“复生总是比死多出一次”。这“比死多出一次”的“生”之所以妙不可言,就在于“生”总是在“生与死”的追逐与轮回中领占先机——“天地间弥散的一切/又再次聚合”。如果弥散是消失是死亡,那么聚合就是还原是复生。为何“复生总是/多出一次”呢?答曰:“亡者是思无邪的,他的心/在不息追寻”——“不息追寻”的“亡者”之心,不正是“复生总是/多出一次”的另一种表达吗?
    诗人多次提示与“生与死”有着亲缘关系的“绝境”:“所有的绝境都造化着你”,不断凸现的“绝境”使生命在面对未来未知的精神长旅中点化飞升。大江“以绝决的飞姿轰然跌落,皎洁似雪”——此即“绝境”在生死轮回中扮演的特殊角色。不止是大江群山,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在那个“以绝决的飞姿轰然跌落”的临界点,同时获得“高峰体验”与“原初体验”。正因为“亡者是思无邪的”,所以面对“绝境”,在他或它,简直是求之不得——“还有什么比一往无前/更能让它欢呼雀跃?”“绝境”就是灵魂羽化与自我更生的代名词啊!正是他或它对万万千千“还不熟悉的肉身”“不熟悉的世界”的冷静思考与狂热追寻,他或它才得以永无止境的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以那块“刻满祷词的嘛呢石”为例。当它“被激流带出雪域高原/跳下悬崖”之时,它是何等的自信、素朴而怀抱憧憬。“知见”使得它乐于投身激流,跳下一个又一个“悬崖”,为的是“给外面的世界带去/一路祈福。”“悬崖”即“绝境”的另一种称谓吧?怀抱丰沛的宗教诗学执念、本朴的高原哲学意念及宁谧的布道者使命,一直朝向“生生世世奔赴的胜境”。嘛呢石的自得其乐之路,不就是诗人精神漫游之路的自喻与自叙,不就是诗人笔下诗篇的不断涌流和奇异生长之路,不就是诗人漫游寻访的灵魂自况与研修之路,不就是诗人与万事万物重重叠叠、生生死死,在“奔赴”“洄游”、“起飞”“降落”险途中不期而遇与悲欣交集的神异写照吗?
    五、本质上更迹近一种哲学、一种精神物象与灵魂秘境
    进一步,我们还须看到:《望地书》里“大江”“群山”乃至“最小的果子”“手心的镜子”“那些背影”及“草原上的水洼”等,它们既是诗人在“沉思与探寻真相”的旅程中,一路顾盼、探寻、触摸、感悟、发现与创造的审美具象,同时在本质上更迹近一种哲学、一种精神物象与灵魂秘境,是人与世界关系的不断相互印证与精神世界的不断重新建构。“真相”不仅来自林林总总、变幻莫测的“世间万物”,更来自神秘玄奥、意态纷繁的“陌生的自己”——“山树有记忆,扮演禽鸟花草的自己正等候你一一相认”。物我互融、物我同构、物我两忘,物我互寻、物我互认,不能不让诗人生发感喟认同:“各种亲缘相互衔接叠合,构成贯穿各个时代的洪流。可以从人类历史中预感到无穷无尽、代代更迭的历史......世界的真实、人物的悲欢,与天地精灵相往还......”
    《大江去》中,诗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朝暮沉思,反复吟唱:“一生,一次起飞与降落/一万生,一万次暂住与漫游/你的前世或许就是一只鸟/......更前一世,则妖冶柔情/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够/修补一个缺憾,而下一生/缺憾又变了花样”。“缺憾”是同具诗化哲学蕴含的“错失”吗?在诗人那里,“错失总是在矫正疑虑和反省”,而变幻无常、伴随生死的“缺憾”,却是永远也无法“修补”的。若能“修补”,那还叫“缺憾”吗?若能“修补”,那还需要“疑虑和反省”吗?正是“错失”的不断“矫正疑虑和反省”,“疑虑和反省”与“错失”的不断较劲抗衡,才赋予了“缺憾”幽默的诗性,哲学的美感,美学的灵性,并且还不断地“变了花样”。
    诗人啊,你吟唱的到底是一条大江,一只小鸟?抑或是一位诗人、一个族群?你指称的到底是诗歌的涅槃之痛楚欣悦,还是状诉诗人精神行旅的艰难竭蹶,向死而生?这显然是诗人秉持高度的审美自觉与哲学寻绎信念,在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的跋涉中,对宇宙、自然、生命(特别是对“陌生的自己”)的新异体察、辨识、感悟与重新确认,也是诗人在“打破主与客、物与我、梦与醒、生与死、此岸与彼岸的界限......出入转折自由无碍”之际,给予宇宙、自然,乃至万事万物的重新命名与确认。
    《群山与回想》中的感悟:“相生相续的链条一直都在/大地上密织的小路,可以通达/多重时空/潜藏于心的意念之河/永无止息”。这就是胡塞尔所说的“视野”的转变吧?此间“视野”亦即诗人“全息”感知到的世界,他所“知见”与创造的全新“世界”。经由亲历、漫游和叙述,他的内心视野不断开放延伸,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发现世界未曾被感知创造的丰富、新异而神秘的部分。就像《大江去》末章,诗人豁然贯通吟唱的那样:“未来之门洞开,每一道都是/一重新境——眼前的水滴/是孕蓄,是萌发,是花朵绽放/是不羁的生命,是美与自由的光芒。”
    诗人内心视野的“革命性”转变与划时代“灵魂出窍”,还意味着世界的构架及其“真相”不断发生根本性突变。惊叹于此中奥妙,《只是为骨折而祈祷》竟然发现:“如今桡骨开裂,细细的缝隙/分出了两岸。遗忘之物/都伸着钓竿——你会诧异/一粒沙去钓另一粒沙吗”;《红叶》发现的真相则是:“以前,它不知晓/有这么多话语/是说丰富了它的言辞/是说让它重新看见......它说尽了绿说尽了红/紧接着还要去说白。”
    六、从“个人秘史”、“民族秘史”到“人类秘史”
    在冉冉经验与超验的意识图景、精神视域中,诗歌给世界提供的参照尺度,及赋予形形色色事物的意义和性质,也相应发生了出人意表的变化。其视角在诗人内心漫游中不断转换,让人目不暇接,却有助于发现“客观现实”“简单真实”“逻辑之外”存在的世界,发现肉眼无能为力,唯心灵能抵达的世界,及其连带的隐秘繁富的原初与真实——“扎根于自己的东南西北。在最不起眼或隔膜疏离的事物那里找回你的亲缘。万物都是你的前身.....在一闪即逝的美善那里寻找真知的踪迹。”这是后记《思与诗》里,作者自内心发出的精神剖白之言。
    “这是你还不熟悉的世界/新鲜宁谧。万物仿佛来自太初/像极了你生生世世奔赴的胜境/可是你为什么流泪,要知道/泪水一流,幻想就会消失。”不止是一次将诗歌的审美提升至世界观、方法论高度的庄严浪漫的艺术行旅,还是一次将审美活动与诗歌精神融入博大神圣、慈航普度的宗教祈颂祭献的精神行旅。否则,我们就无从理喻这样的诗句:“江水向东,你惦记那彩石/把它放进江水,也就放进了/恒久的未知”;否则,我们也无法进入这样的情境:“翌年,一个被重新诞生的孩子/塑造了你。一个母亲/生下了另外一个母亲/她用泪水和拥抱犒劳自己/给每件事物以亲切的乳名。”
    较之小说,在人类文明的发展演进中,诗歌其实更具有作为“个人/民族秘史”的身份资质、文化效应、诗学属性、哲学奥义与精神价值。由此角度进入《望地书》,揭示其“秘史”的丰厚内涵与特殊意义,应该是符合诗人创作初衷的。“民族秘史”并非意味着那种宏大热闹、夸饰铺张的写作姿态与虚矫模式,而是具有更多丰富性、隐秘性和奇幻性的认知表达。设若“民族秘史”缺失了“个人秘史”底色,且未能清醒意识到两者间的精神勾连与灵魂融通,则很有可能沦为某种虚张声势、个我缺位的“宏大叙事”式的写作。
    冉冉对此有着认知的自觉。她赞同圣伯夫所言,诗歌“必然呈现诗人的形象”,并强调“这应该是指精神肖像”。因而与其在“个人秘史”与“民族秘史”定位上碍难,不如说《望地书》书写的是一部“人类秘史”——除了对人类族群及文明包括物质生产世俗生活等外在世界的描述,如何彰显诗人个体及所属族群的“精神肖像”内在世界,乃是同时具有丰富性、多样性、隐秘性和奇幻性诗化“秘史”不可或缺的美学内核与哲学精粹部分。由是观之,气韵悠长、气象深幽、气势苍凉的《大江去》自然具有“秘史”的精神文化属性;短小灵动的《草原上的水洼》《露水要隐身一整天》《只是为骨折而祈祷》《手心的镜子》等,也同样具有“秘史”的审美属性与认知价值。作为“秘史”的创造者、揭示者与阐释者,诗人创写的“大江”“群山”等形色各异的“事物”——无论其具有的编年史或断代史特性,还是“公共史”“私人史”的双重属性,都与诗人的精神编年史或断代史相融合,也与诗人灵魂漫游的“公共性”“私密性”同生共长。“这么多世代,他们在哪里隐匿/又循着怎样的轨迹回向/出入我们缤纷的气味,集合并分辨了我们?”不就是对物我互融、物我同体的“历史观”“生命观”,以及对这两种“秘史”共生性的最具说服力的应答吗?
    在诗人“历史观”“生命观”的审美视野与精神图式中,“所有对他者的确认/其实都是自我确认”!所有的寻访、追思与漫游,都是“对他者的确认”与“自我确认”的叠合,都是“他者”与“自我”的精神互寻互访,都是“他者”与“自我”的相互幻化与相互确认。因为“你是离你/最近的他们,他们是远行的你/你替他们活着,他们替你赴死”啊!而在《喀拉峻的夜晚》中,“他者”与“自我”的相互幻化与相互辨认,竟然编织成了如此美轮美奂的意念与妙不可言想象:“星子......与我,/与无量的我相互倒映。”
    所以,像《大江》《群山》这样气韵饱满和精神文化内涵丰厚之作,其“民族秘史”属性似乎一望即知,而更重要的“个人化精神秘史”属性却容易被忽视。而《草原上的水洼》《露水要隐身一整天》《只是为骨折而祈祷》《手心的镜子》等“小情绪”“小场景”写作,实则一样具有“诗史”或“秘史”的精神文化属性。冉冉的感悟是:“对小场景、小事物的敏感和呈现,依旧需要视野与慧眼”。
    七、“高峰体验”与“原初体验”,哪个更重要更本朴原真
    如何才能进入“人与世界及其关系的本真状态”?冉冉认同戴达奎所言:“感性部分陌生化是唤醒人们重温经历过的感觉,感性全息陌生化是引领人们经历从未有过的感觉。”诗人必须“以第一次见到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内在与外在生活”,这样才可能“抵达汩汩的生命本源,从而获得比高峰体验更浓重的原初体验。”在她的审美意志与价值天平上,“高峰体验”似远不及“原初体验”的重要和本朴原真。这是诗人进入并创造“秘史”的经验之谈。在“草原上的水洼”等短诗中,诗人对“内在与外在生活”的“第一次打量”与对“江之源、生命之源”的“第一次打量”,并无经验与路径的区别,也就不存在审美价值上的高低之分了。
    诗集里的“原初体验”令人耳目一新。诗人这样惊艳于“江之源”的原初之美:“眼前的蓝/不是真正的湖,而是/一个人的挚爱;眼前的白/也非冰原,而是妄念泯灭”;“千孔百窍窃窃私语,铺陈阐发/应和质证,似是为旧雨新知/重新定位赋形”(《大江去》);“依靠水洼/她找到了天空和积雪/天蓝得像恋人间的空白/积血坚硬,足以抵挡遗忘”(《草原上的水洼》)。面对“体量”迥然有别的长诗和短制,面对草原上的“小水洼”与蓝色的“江源”,我们难道不是一样可以与诗人“第一次打量”“内在与外在生活”的目光相遇?不是一样可以获得“秘史”新美神异的精神体验与文化感怀吗?
    冉冉的经验表明:创作手段可以自由选取,关键在于能否够通过寻索“原初体验”的精神孤旅/审美险途,去揭示“人与世界及其关系的本真状态”——“它靠的不单是运气,还有使命/生命的长旅须由你自己去演绎。”那么,诗人在尝试探寻自我“精神肖像”与“心灵景观”的隐密性、奇幻性和本质性,以及族群世界与个体世界的陌生性、繁富性与融通性之时,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呢?《月光》的应答是——就像“初醒时一般皎洁/入眠前那样新鲜”;《庄严褪去》中对“大地”的描绘:“大地关闭了眼耳鼻舌/将吸附在身上的悉数褪去/它要重新禁锢自己/潜心孕育内里的光芒”;《日行一程》的“原初体验”则是:“冥冥中的力量引领我们/莫测的玄机将我们引向逻辑之外”。
    诗人这样述及自己的经验与觉悟:“与其说它是本初的记忆来源,不如说,我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的衍生。”(《诗与思》)《最小的果子》的回答与之神似:“那整齐的缘由/还没有来得及追问/就遍布了千山万水。”“没有谁能阻止/一位诗人在月夜抽丝/晶莹的丝缕从骨肉中飞出。”这是《月光》里让人灵魂出窍的独异想象。而“月夜抽丝”“晶莹的丝缕”的精神行旅寓意、审美创造奥义及诗化哲学蕴含等,在诗意盎然间暗香浮动、摇曳多姿。
    冉冉给出的启示是:能够见人之所未见,能够丰富启迪对人性人心的隐密、对宇宙自然天地本真的认识与发现,你就能创造“秘史”,而且是全新的“秘史”!真正具有不懈审美追索与无穷精神追询的诗人,就应以发现创造与人的精神世界、宇宙自然万事万物有关的“秘史”为己任;它既有地域民族性、历史宗教性,个人“私密性”的种种特征,还有超越这一切的人类精神文化属性——此即对诗歌创造的精神文化动因的了解认知。
    《大江去》末尾,诗人与逶迤千里万里、穿越亿万斯年的大江融而为一:“无声之声散往四面八方/喧映那些祈唤过的昌言盛语/晚风拂面,你无意间触摸到了/体内柔软的脏腑,也触摸到/遥远的水滴、长河与无边的大海”——此时此刻,诗人终于与大江、与鲜活盛大浩渺的江水、海水、语词与思想一道,汇入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时间与空间之海。然而,作为大江与诗人融通共享的精神孤旅、灵魂圣旅却并没有结束。这不过是“一次”探访追问与命名,前面还有千万次精神漫游,千万个“未知的见”和千万次“命名”等待着——生生死死、生生世世的未知行旅行将开始。如同诗人的浩叹:“最长的梦,最大的故国现临/身心轻灵,举步就是千山万水”——“遗忘之物被重新认出......你把所有的声音都听成了天籁。”无须再作冗赘的阐释了,“诗无达诂”,真诗无达诂、好诗无达诂啊!《望地书》给出的无疑是出色的实践答卷与光荣的审美回应。
    综上,我们不能不进一步发问:《望地书》何以凸显出如此不凡的审美探求和哲学追询意义?论者认为,这既与诗人自身深厚的精神文化素养、真切的人文情怀,不懈的哲学追问及独特的审美志趣有关。同时也与她在这个“别出心裁”的文本中融入个体生命的切身体验与精神探险的“野心”“能力”有关。单凭所谓才华学识、聪慧胆略的写作,都难免虚矫圆滑、生硬乏力,而非我们所感觉、知见与惊异到的这种幽邃神奇、“是其所是”的书写。
    《望地书》不仅是诗人在漫长文学跋涉中达到一个全新审美与精神行旅高度的标志,更是她奉献给当代诗歌的一部既有大江与群山精神文化气质、又具审美创新精神诗化哲学品格的诗歌杰作。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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