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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归去来——新发现莫言早期的几首诗

http://www.newdu.com 2021-01-18 《南方文坛》 王秀涛 参加讨论

    关键词:莫言 诗歌
    一
    自2017年以来,莫言相继发表《七星曜我》《饺子歌》《东瀛长歌行》等诗歌作品,这些诗“与其近年的遭际有关,心有所感,发言为诗,结构精心巧妙,与民间文学密切关联”②。当然,也不乏质疑之声,“引来了一些人的批判,他们并未从文本本身出发,而是质疑作为小说家的莫言写诗的目的”③。对莫言的质疑和苛责部分是基于诗歌自身的原因,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使得莫言的言行被放大。其实对于诗歌写作,莫言一直抱着“玩票”的心态,“对于写诗歌,确实是带着三分甚至五分游戏的心态……我写现代诗歌,而不是打油诗,就是为了更好地读懂别人的诗”,“有了这样的经验,我再回头看他们的诗就看懂了,看不懂就是看懂了……我是从谦虚的立场出发来学习一些诗,这种游戏也到此为止,诗人们也不要太在意”④。因此对于莫言的诗歌写作应该有一个整体观,不宜以所谓的诗歌的规范作为评判的标准,应该放在莫言整个文学创作里来认识,就像莫言说的,“我想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在多种文体之间多进行一些尝试,然后回归到他本行的写作里面去,肯定有一定程度的促进和提升”。“我希望通过多种文体的尝试,使自己的小说写作变得更丰富一些,这里没有丝毫对诗歌或者话剧、戏剧贬低的意思。”⑤不可否认,诗歌已经成为莫言文学的一部分,甚至可以与莫言的小说创作形成一种参照和互证,也是我们认识、研究莫言一个重要的补充。
    诗歌是莫言表达思想、情感的一种途径,而且和自身的经历密切相关,在某种意义上莫言把它作为记录自身生活感受的方式,并没有像写作小说那样具有明确的文学目的和文体意识。而且莫言的诗歌写作也不是近几年的事,而是一直贯穿莫言的写作生涯。一方面,近年来已有人注意到,莫言创作过数量众多的打油诗,作为一种日常性的表达,充满着关于生活感悟的智慧。另一方面,莫言的小说里面也不乏诗歌的元素,“也许与小说相比,诗歌写作不算莫言的长项,但不能不说出现在《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小说中的唱词、民谣、歌谣等,不仅极大地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且从广义上的诗歌定义来看,它们本就是诗。从这个角度上看,莫言的诗歌创作由来已久”⑥。
    从新发现的资料看,莫言在文学创作的初期就已经开始诗歌写作了,因为没有发表,所以不为人所知。最近,笔者在石家庄莫言的战友那里看到了莫言当年使用的一个笔记本,里面有莫言创造的几首诗歌。这几首诗中只有一首标明具体写作日期,“庚申九月十九日夜”。从这个笔记本的流传以及诗歌的内容来看,这些诗应是写在莫言在保定当兵期间。⑦
    这些诗歌无疑具有文学和历史的双重意义,但本文并不打算对四十年前的这几首诗歌作品单纯进行艺术上的分析,我更关注作为“历史的遗迹”,这些诗歌所包含的历史信息,因此我希望考察这些诗的背景,同时也把它作为历史资料,并结合和莫言相关的回忆性材料,呈现那一时期莫言的思想和精神史。
    二
    在莫言的这几首诗里,《自杀》是其中最为完整,也最具艺术性的,其中包含了莫言有关经历的明确的信息,也表露了莫言在特定情境下的精神状态。
    自 杀
    黯淡的灯光,/照着惨白的脸。/凌乱的发丝,/遮蔽着失神的眼。/(桌上,是一支蓝色的手枪)
    酒精麻醉着空虚的心灵,/眼前幻化着憧憧的鬼影,/死神微笑着对我招手:/“来吧,可怜的孩子,/像摔碎一个酒瓶般简单,/你就可得到永久的安宁”/(枪口,像美女脸上的笑靥)
    考场上名落孙山,/提干业亦超龄,/精心设计的兰(蓝)图,/通通变成泡影。/夜游的鸱鸺鸟一声冷笑,/惊醒了我世俗的混沌,/是时候了,可怜的我,/早该斩断利禄的缰绳/(枪口,像一只勾魂的眼睛)
    是谁在将我的乳名呼唤?/用这般慈爱的心声,/妈妈!妈妈!/感谢您老人家,/千里之外来为我送终。/几年不见,/您两鬓又添斑斑白发,/伛偻的腰干(杆),/像霜后的草茎。/妈妈!妈妈!/快闭上您翕动的双唇,/妈妈!妈妈!/快松开您战憟(栗)的双臂,/让儿子了结碌碌的残生。/(枪口,发生了阵阵的哀鸣)
    撕心裂肺的恸哭,/像巨轮辗过我的心灵,/阿妹,是你?/我温柔的妻,/多谢你一片痴情。/你不要这样吻我,/火热的芳唇会融化我心中的坚冰,/你不要这样流泪,/泪水会灌溉枯木返青,/阿妹,放我走吧,/你看天边那颗匆匆的流星。/流星只是一瞬间。/可我已经廿四岁!/(枪口,像一只深邃的眼睛)
    我双手捧起心脏,/谛听生命的乐章,/我看到了鲜红的血液,/在血管里哗哗流淌,/我拦腰将自己斩断,/盘点着一圈圈的年轮,/我检验了大脑小脑,/一切都很正常,/在奈何桥头上,/我蹒跚、犹豫、彷徨/(枪口,像一只嘲笑的眼睛)
    一声遥远的鸡鸣,/在轻寒的晨风中徜徉。/现实惊醒了我的梦,/梦洗涤了我的灵魂。/天尽头展开一片广袤的地,/妻子在辛勤地耕耘,/啊,生命的归宿在这里,/让我永远拥抱你/——大地!/——母亲!
    这首诗歌虽然没有标注写作时间,如果“可我已经廿四岁”是莫言自况的话,那时间就应为1980年左右。从诗歌的内容看,也符合莫言的经历。诗里透露了和莫言相关的两件事,“考场上名落孙山”和“提干业亦超龄”。这首诗整体上表现了“精心设计的兰(蓝)图,通通变成泡影”后莫言因理想破灭带来的巨大打击,反映了他在提干无望后的绝望心情。
    1978年,解放军郑州工程技术学院电子计算机系招生,从各个基层单位招收一批战士,莫言得到了这个考大学的名额。莫言觉得“这确实是天赐良机,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成为军校的大学生,就满足了我毕生的追求”⑧。学了半年后,莫言被告知“上面来电话了,没有名额了,你不用考了”⑨。这应该就是莫言在诗中所说的“考场上名落孙山”。
    1979年9月莫言调到保定的一个训练大队当教员,据莫言说,“局里把我调来,是想把我提干,但局里没有名额,训练大队又缺干部。训练大队的领导对局里说我,他刚来一个月,我们也要考察一下,明年再提吧”。但是1979年底,“总政治部发来文件,不允许再从战士里面直接提干,必须经过院校或者训练大队的培训之后才能提,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年龄大了,但1980年就一下子搁浅了”⑩。这应该就是莫言在诗中所写的“提干业亦超龄”。
    莫言1982年夏天提干是领导申请、上级破格特批的,这个过程也颇费周折。在给大哥的信中,莫言说,“我的提干问题,局党委已通过,因情况特殊,转报部党委审批。近日又闻,部里也不能批,又转报总参。这真是小题大做。按说战士提干,局里即可批,没想到搞得如此麻烦。总参是审批师级干部晋升事宜的,竟把我也划拉了进去,令人感慨不已!此事成败与否难以预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是不敢抱过大希望的。老天爷,人生多歧路,坎坷何时平”⑪。
    莫言当兵后,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如果提干不成,对他的打击是可以想见的。莫言在保定担任政治教员期间,“先后给七九级学员、预提干部学习班和三个区队上过政治课,为连职干部讲过近代史。用的教材都是高校教材,这就逼着莫言读了大量的马列著作和其他书籍,并且恶补了一通中国古典文学,大大丰富了自己,思想水平和写作能力得到了极大提高”。与此同时,莫言开始了文学创作,“再提不了干,我怎么办?我确实感到前途一片渺茫。这个时候就开始写小说”⑫,“超负荷工作,再加上文学创作,完全没有星期天,每天晚上都要搞到深夜。冬天的寒夜,肚子饿了,就去地窖拿些大葱吃。胃受到损害,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有时感冒、痢疾、鼻窦炎同时发作,但他仍笔耕不辍,近乎拼命”⑬。1981年10月莫言终于在《莲池》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之后又发表了《丑兵》《因为孩子》。小说也改变了莫言的命运,“如果没有这两篇作品,提干的可能性就小很多”⑭。
    如果我们进一步了解莫言离开故乡的强烈欲望,就能够更加理解莫言因前途不明而带来的这种绝望感。莫言出身中农,这意味着上学、当兵这两条农家子弟向上流动的途径几乎是不可能的。莫言曾回忆他能够当兵的曲折历程:他在棉花加工厂的时候,认识了公社武装部部长的儿子、副部长的侄子,“我有意识地向他们靠拢,有意识地跟他们搞好关系,为当兵做准备,争取参军入伍”,“因为前两年都是在村里参加体检,贫下中农的孩子成群结队的,根本就轮不到我”⑮。1976年年初,村里的支部书记、大队长、民兵连长都去挖胶莱河了,他们回不来,在工厂做临时工的可以就地参加体检,“我钻了个空子,在公社的驻地参加了体检,然后写了几封信给公社武装部副部长的侄子,武装部长的儿子,让他们帮我送给他们的爸爸和叔叔,而后自己也往公社跑”。当有人告诉他“已经定了”的时候,莫言“真是兴奋啊,就想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民兵连长送入伍通知书的时候,是“刷”的一下扔给莫言的,扭头就走了,一句话也没说。拿到入伍通知书后,莫言“心里边还是忐忑不安,生怕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故,就盼着赶快走”⑯。用莫言自己的话说,能够当兵真正是“和野菜、地瓜干子离了婚”⑰。
    这一段经历的重要性,莫言在给台湾的一位研究生的信中曾经提及。莫言认为在他一生中起了重大作用的事件,一是1973年在棉花加工厂时,与妻子相识并订婚。二是1976年利用村干部去挖胶莱河时,悄悄当了兵。当时,当兵是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到了部队可以吃饱穿暖,并能学到一定的文化,如果不当兵,在农村只能为衣食而奔忙,根本顾不上创作。三是被提拔成军官,为日后投考解放军艺术学院铺平了道路。⑱
    《自杀》这首诗体现了农家子弟的“成功焦虑”。从莫言的经历和相关回忆文字可以发现,这一时期莫言有着改变自身命运的强烈愿望,这也是我们理解《自杀》这首诗的重要背景。从莫言成长史、精神史的角度看,这首诗无疑具有无可替代的现场感,也呈现了任何回忆都无法呈现的“旧时的心情”。
    在《自杀》这首诗的结尾,那种绝望感因为故乡、妻子、母亲、大地的召唤而消解,给了他生的希望,噩梦“惊醒”,找到了“生命的归宿”。虽然莫言曾经是那样急切地想离开故乡,但离开故乡后,故乡反而成了莫言精神和情感上的依托,成了他的庇护之所。“就在我做着远离故乡的努力的同时,我却一步步地、不自觉地向故乡靠近”⑲。故乡不再是“过去的坏时光”,“世俗的混沌”“利禄的缰绳”,这些世俗、名利带给他的困扰和伤害,在故乡的感召下化解。这也是莫言此后对故乡的情感态度,“你总得把自己的灵魂安置在一个地方,所以故乡变成一种寄托,变成一个置身都市的乡土作家的最后避难所”⑳。
    《自杀》这首诗的结尾表露出典型的“恋地情节”和对故乡的“情感定向”。莫言离开故乡重新审视它的时候,以往那些平常的、不会引起情感波澜的事物,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当我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我的心情竟是那样的激动。当我看到满身尘土、眼睛浮肿的母亲艰难地挪动着小脚从打麦场迎着我走来时,一股滚热的液体哽住了我的喉咙”,“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故乡对一个人的制约,对于生你养你、埋葬着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㉑。故乡在莫言的情感结构里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莫言还有一首诗,名为《故乡之梦》,由十二个片段组成,书写故乡的自然、风物和情感。在这首诗里,故乡成为纯真、安静的象征。
    故乡之梦
    一、胶河
    你永远那么欢畅/涓涓淙淙,叮叮当当/沙漠里的阵阵驼铃/带我进入梦乡
    你永远那么恬静/端端庄庄,妥妥当当/淌水的农家姑娘/赤脚踏着你的胸膛
    二、垂柳
    三月里绽出一树鹅黄/春风为你裁剪绿装,/五月里扬起飘飘瑞雪,/新的生命寻土着床。
    三、春夜
    小阳春宁静的夜晚,/南风儿送来槐花清香,/蜜哥哥抱着甜妹妹,/仰脸儿望天上织女牛郎。
    月牙弯弯柳丝长,/手捻着辫梢儿等我的郎,/月儿偏西人不见,/泪珠子落在胸脯上。
    四、收麦
    老脚板踏尘土飞飞扬扬,/白花花毒太阳烤着脊梁,/汗珠子落地摔成八瓣,/喝一碗凉开水如上天堂。
    五、乘凉
    爷爷的旱烟锅一明一暗,/奶奶的芭蕉扇又忽又搧(扇),/满天的星斗不住眨眼,/蟋蟀儿在墙角悄吟轻弹。
    六、蛙鸣
    高声歌唱,/是因为爱情,/成双成对了,/便悄然无声。
    七、路边野花
    刚刚冒出嫩芽,/便遭无情的践踏,/在屈辱中长大,/开一朵憔悴的花。
    八、无题
    紧紧地抱着我,/不要睁开双眼,/让幻想生出翅膀,/追逐命运的白帆。
    九、爱的表达
    是温柔的爱抚?/是婆娑的眼泪?/是狂热的轻吻?/是心灵的抖颤?/从来没有体验过,/装出的笑脸更难堪,/她像一只百依百顺的绵羊,/离别时依旧默默无言,/我好像懂得了一切,又好像一切都不懂。
    十、隔膜
    仿佛进入了陌生世界,/一切都感到讨厌,/庸俗的碌碌终生,/没有共同的语言,/为什么稍一转眼,/忘记了自己的从前?/只见过红烧的猪肉,/忘记了肮脏的圏。
    十一、风筝
    虽然飞得很高,/终究是个傀儡,/举刀斩断牵线,/随风飘到天边。
    十二、乡女
    城里少女的乳峰/是美的象征,/乡下少女的乳峰,/捆上一道道的布绳。/啊!秀丽的峰峦,变成漫漫的平川!/庚申九月十九日夜
    这首诗标注的写作时间是“庚申”,也就是1980年,莫言此时已经离开家乡四年。莫言在和大江健三郎谈话时曾说过,“没有离开家乡之前,我没有感觉这个地方多么宝贵,甚至觉得它是一个令人厌烦的地方,所以千方百计地想摆脱这个地方,哪怕一个月也想离开,离得越远越好”㉒。离开后才会发现故乡对于自己的意义,“过了两年,我出差去北京顺便回家,一到车站就听到了一间小饭馆里正播放的猫腔,顿时百感交集,眼泪都出来了,一下子听到了故乡的声音,闻到了故乡的气息”㉓。这种情感是莫言重新发现故乡后的产物。
    在这首诗里,故乡被一种新的眼光所打量,故乡被理想化了,苦难、丑陋都不见了,只剩下自然、纯真、美好,一切都被重新塑造。莫言曾说,“十八年前,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苦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比牛马付出的还要多,得到的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凄凉生活。夏天我们在酷热中煎熬,冬天我们在寒风中战栗。一切都看厌了,岁月在麻木中流逝着,那些低矮的草屋,那天干涸的河流,那些土木偶像般的乡亲,那些凶狠奸诈的村干部,那些愚笨骄横的干部子弟……当时我曾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能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我绝不会再回来”㉔。这些曾经的悲惨记忆在这首诗里消失不见,代之以一种更为美好的想象。比如诗中对胶河的描写:是“那么欢畅”,“涓涓淙淙,叮叮当当”,是“那么恬静”,“端端庄庄,妥妥当当”。但在莫言的童年记忆里,胶河远不是这么平和,“童年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洪水和饥饿。那条河里每年夏、秋总是洪水滔滔、波涛澎湃,水声喧哗,从河中升起。坐在我家炕头上,就能看到河中高过屋脊的洪水。大人们在河堤上守着,老太婆烧香磕头祈祷着,传说中的鳖精在河中兴风作浪。每到夜晚,到处都是响亮的蛙鸣”㉕。或者是河堤决口,“突然被锣声惊醒,河堤上一片喧哗。开口子了,一定是开口子了。……为了堵决口,保村庄,家里的东西都拿出去了,包括被子、门板,连架上的冬瓜都摘下来了”㉖。
    诗中辛苦的劳作也被“诗意化”了,“白花花毒太阳烤着脊梁,汗珠子落地摔成八瓣”,这种辛苦被一碗凉开水轻松化解,“喝一碗凉开水如上天堂”。其实在莫言的记忆里,劳动远没有那样诗意,“我们当时收麦子的时候,我觉得是最残酷的劳动之一。为了抢农时,有时候一场暴雨,一场冰雹,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所以有时候凌晨三点起床,晚上太阳落山才回来,吃饭都在地里吃。如果说谁在割麦的时候还失眠,简直是荒诞。晚上吃饭,筷子掉到地上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用棍子才能打起来”㉗。
    这是回溯故乡时的一种特定的情感,是田园诗般的再造。就如莫言所说,“人的记忆能将故去丑陋的事件、悲惨的事件美好化。有这么一种心理倾向:你记住的往往都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你小时候受过的很多侮辱,做过的很多丑事,记忆帮你选择的时候会努力帮你遗忘,或者藏在潜意识的层面,只有当一个作家具备自我批判的精神时,才能把它们挖掘出来”㉘。此时,故乡对莫言来说是失意时的情感慰藉,其内在含义远未后来那么复杂。这也表明,莫言的“故乡”是具有历史性的,莫言对故乡的情感并非单一的,随着个人境遇和思想认识的变化而不断产生变化。比如莫言近年来的《天下太平》《斗士》等小说“依然来自那个广义的‘故乡’,但却呈现出新的精神特征”㉙。
    这首诗对于故乡的书写是单向度的,故乡作为自然的情感对象,还没有更为深入的精神上的交融。与之形成对照的是1991年莫言写的一首《故乡·高粱·酒》。这首诗收入1992年齐鲁出版社出版的《潍坊诗词》这本书里,因印数较少,流传不广,不为研究界、文学界所熟知。这应是莫言首次正式发表的诗歌作品。编者注释“本诗是1991年作者回乡探亲时,为浓郁的乡情所感染,而吟成的”。
    据高密莫言研究会的郭宗利所写的文字显示,1990年代初,潍坊市史志办公室出版了一套“潍坊地方志丛书”,由各县、区史志办组稿。高密县(今高密市)的组稿工作由姜祖幼负责,在当代诗歌的选编上,他邀请莫言提供一首:
    1991年深秋的一天,姜老先生利用莫言回乡探亲的机会,去县政府招待所找到了莫言。说明情况后,莫言谦虚地说:“我主要是搞小说创作,诗歌涉及很少,怕写不好啊!”当时正在招待所与莫言商量工作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王继美说:“你是高密的晏婴、郑玄(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高密人,与晏婴和清代宰相、大学士刘墉被称为“高密三贤”),姜老来找你约稿你可不要太谦虚呀”!说得三人大笑起来。
    莫言答应下来后,将其作为一项重要事情去办,当晚即赶写出来《故乡·高粱·酒》这首诗,第二天一早便去县政府史志办找到姜老先生当面递交。
    《潍坊诗词》还收录了春秋时期齐国著名政治家、高密人晏婴,清代著名高密诗派“三李先生”及清代高密女诗人单为娟等高密古代诗人的作品。该书由臧克家题写书名,并题词:“旧体诗词富于时代精神,要革新,不守旧。”冰心也为该书题词:“文星荟萃”。
    故乡·高粱·酒
    回故乡之路/宛若天路历程/黑釉的罐子里/倒出清冽的酒/兄弟们 是英雄 干杯 喝尽/谁不喝尽谁孬种/酒来 酒/倒上 倒上/回故乡如同寻梦境/没酒会迷失途径/黑釉的罐子里/倒出清冽的酒/你已经三十六岁/应该干三十六杯/三十六杯酒里浸泡着/三十六个故乡梦/三十六杯酒里生长着/三十六棵高粱红/滴酒不剩/干杯/酒来 拿酒来
    黑釉的罐子里/倒出清冽的酒/三十六杯干罢/还有酒吗/酒有 有酒/三十六 三十六/故乡坚硬的墙壁/碰响了你的头/你站在墙壁外/观望着墙里的风景/透过针眼大的孔洞/在嗡嗡的钟声里
    原该是高粱红脸笑/却只见谷子累弯了腰/红瓦房的院子里玉米金黄/白棉花 青辣椒/葫芦的藤蔓/爬满我荒凉的头颅/高粱呢/我那一望无际的红高粱呢
    我是吃高粱米长大的/全身无处不高粱/我是酿酒的原料/酒是我的血/喝酒如同输血/可以把我的血管胀破/如何能醉我
    黑釉的罐子里/倒出清冽的酒/还有/青草的手指/辣椒的眼睛/玉米的思想/番薯的爱情/八月的呼吸鼓舞棉花如雪/大地旋转/宛如一枚银色的硬币/一个青屁股的婴孩/在花生的山丘上爬行/两只懒洋洋的黄牛/对粉红的机器诉说/古老的往事/我那些红高粱/果真去了吗/酒来 拿酒来/请听那赤色的精魂/在清冽的酒浆中歌唱/在我的血液里歌唱/干/用大白碗
    《故乡·高粱·酒》相比《故乡之梦》的最大差别,就是“我”出现了,“我”与故乡有了更多的精神上的交融、碰撞,从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强大的个人主体。如果说《故乡之梦》停留在田园式的怀旧、抒情,表达对乡村生活自然秩序的依恋,那么《故乡·高粱·酒》对故乡的认识则更为复杂,相比前者不加修辞、静止的描写,这里的故乡被复活了,成为“我”的一部分,故乡与我融为一体,“全身无处不高粱我是酿酒的原料酒是我的血”。故乡的景物成为“我”的延伸,被人格化了,“高粱红脸笑”、“谷子累弯了腰”、葫芦的藤蔓“爬满我荒凉的头颅”。在这首诗里,故乡与我有了“血肉相连”的关系,“故乡的山川河流、动物植物都被童年的感情浸淫过,都带上了浓厚的情感色彩”㉚。
    这首诗相比《故乡之梦》在精神上更为张扬,情感也更为释放,更为复杂,故乡更具强大的精神力量。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六岁,故乡对于莫言的意义已经有所变化。这时莫言已经创作了《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秋水》《白狗秋千架》等作品,也打出了“高密东北乡”的旗号,“开始了虎啸山林、打家劫舍的文学生涯”,故乡已经具有更为宽广的意义,“当我置身故乡时,眼前的一切都是烂熟的风景,丝毫没能显示出它们内在的价值、它们的与众不同,但当我远离故乡后,当我拿起文学创作之笔后,我便感受到一种无家可归的痛苦,一种无法抑制的对精神故乡的渴求便产生了”㉛。高密东北乡作为莫言的“文学王国”,已经摆脱了具体的地理意义上的限制,它作为“精神故乡”进入莫言的文学作品中,家乡的那些具体的事物,那些“失去的时间”,“又以充满声色的画面的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㉜。
    这几首诗里面,还有一首名为《没完成的图画》。这首诗可以和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进行对读,同是表现军人的爱情,但这首诗与小说有很大的不同,纯粹是个人情感的表达,没有依附于其他宏大的主题,情感的复杂性和深刻性甚至也超过了小说。
    没完成的图画
    在夜半的鏖战中,他倒在绿草茵茵的土地上——/弯月悲凄地注视着他惨败的脸/一滴热泪划破万里长空/流星伴着他飞升的灵魂/到处女地里去播种/他死了/睁着一双渴望绿色的眼睛
    在春夜薄寒中,她扑进青春的怀抱/淡淡的月光透进绿色的窗纱/温存地抚着她皎皎的脸/轻风带着它绵绵的情思/飞向南国莽莽的林丛/她醒了/眼睛看着飞来的流星
    在热血将尽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全都领教过了/只有爱情/是那样陌生/呵 渴望你呀/爱情
    在幸福降临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做一个边防军的妻子/在香甜的梦中/捧着一颗少女的心/呵 送给你吧/爱人
    他死了/殷切的眼睛/叮嘱着弯弯的月/她醒了/憧憬的眼睛/溶进了弯弯的月/11.17
    还有一组诗,由七个部分组成,各部分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联系,都可独立成章,每一部分都只有短短的几行,是对生活的观察和体悟,但充满着智慧,不乏哲学性的意味。
    笑的奥秘——/啊哈哈……/笑得好啊!/池塘里游来一只水草青蛇。/腰儿弯弯,脖儿纤纤,/一片风情掷与残秋蒲莲。
    浅荡的女人——/她逢人就笑/——是迷人的法宝/她有时也哭,/钢铁汉子被泪水降服。
    他——/贼眉护眼,/像一只偷油的老鼠,/生来没有真本领/娘肚里就学会了拍马溜须
    闸门——/A张开双腿/像一只画图的圆规,/高高的额头上,/闪烁着迷人的光晕。/我屏住呼吸,/冷眼看着半张的嘴,/放我过去吧,/密司脱A!
    摩登女郎——/滔天的波浪滚上头,/脚后跟高高离开地球,膝盖上撑起西洋旱伞,胸前臀后有多余的肉
    ?……!——/年青人胡思乱想/是因为隔着迷离的纱幕,/一把扯去了遮羞布,/让你看看神仙洞府!
    本文所披露的莫言1980年代初期创作的四首诗,以及1990年代初期公开发表的一首诗,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一方面表明了莫言在写作初期的文学想象,这些诗歌放在1980年代初期的文学环境里也具有自己的特色。那时正值朦胧诗的兴起,与朦胧诗相比,这些诗没有明确的社会意识和哲学思考,并不关注“公共议题”,完全转向自我的“个人困扰”,抒发情感,缓解内心的焦虑。而且和同时期创作的小说也有不同之处,丰富了我们对莫言早期文学创作的认识。尤其是在对待故乡的态度上,诗歌更为明显体现了故乡在文学、精神意义上对莫言的重要性,这也表明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一直未离开故乡这片土地,但在小说创作的前期莫言曾采取过“极端错误的抵制故乡的态度”㉝。对故乡的认识和表达存在一个变化的过程,曾经在故乡经历的苦难慢慢变成财富,就像莫言所说的,“二十年农村生活中,所有的黑暗和苦难,都是上帝对我的恩赐。虽然我身居闹市,但我的精神已回到故乡,我的灵魂寄托在对故乡的回忆里”㉞。
    另一方面,这些诗歌作为虚构性的史料,所传达的与莫言直接相关的历史信息,是对莫言文学史形象的丰富。这些诗歌包含了浓厚的个人情绪和情感,是莫言和他人在回忆、记述这一段时光时所不曾体现的。历史叙述所追求的客观、理性,是其优点,但也是其缺陷,即使在回忆这种具有建构性、主观性的叙述里,内心的隐秘也是单薄、虚弱,甚至缺失的。诗歌恰恰能够弥补历史叙述的这一缺失。当然,文学作品作为虚构,任何试图从中寻找历史事实的企图都注定是枉然,但其中的情绪、情感却是无可否认的、有迹可循的事实,对了解作家成长史和精神史具有无法代替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当前的莫言研究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复、同质化的现象,虽然研究成果极为丰富,但也意味着突破的难度,因此既需要对现有的材料进行重新解读,用新的理论和方法去激活它,进一步拓展研究的深度。同时,也需要扩张资料来源,用新的资料来开拓新的研究空间和新的课题。因为即使对于莫言这样重要的作家而言,资料建设的空间依然存在,很多直接和间接的资料还有待深入的搜集、整理和研究。
    (王秀涛,中国现代文学馆)
    注释
    文章说明:经莫言先生确认,文章中几首诗的笔迹确系他本人的,但因年代久远对这些诗歌已全无印象,但在那一时期他确实写过诗歌,并有投稿的经历。莫言先生也提醒,那个时期的青年人有抄诗的习惯,这些诗里面是否有抄的其他人的诗,需要核查、确认。笔者通过多种数据库的检索,也请一些诗歌研究专家审看,还没有发现文中的这几首诗存在这种现象,从目前掌握的材料可以基本确定这几首诗是莫言先生原创。如有读者、专家发现有“抄诗”的情形,则与莫言先生无关,责任由笔者承担。
    ②⑥黄华:《有故事的诗——从〈七星曜我〉看莫言的诗歌写作》,《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
    ③张晓琴:《先锋的大梦——论莫言〈饺子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
    ④⑤莫言:《关于新作几句不得不说的话》,《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⑦还有一个记载了莫言的学习笔记的笔记本,比如学习“概念”,记载了“概念的概述”“概念与语词”的内容。还有“形式逻辑”学习笔记,并标注了时间“83.8.1”。从莫言的经历来看,这些内容是为他从事教员工作准备的。
    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㉒㉘莫言:《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第107、108、110、101-102、110、68、111、104、104、25、172页。
    ⑰管谟贤:《大哥说莫言》,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第66页。
    ⑱齐林泉:《莫言弟子说莫言》,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第40页。
    ⑲⑳㉑㉔㉕㉖㉚㉛㉜㉝㉞莫言:《莫言散文新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6、18、4-5、4、10、161、10、18、6、5、6页。
    ㉓莫言:《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260页。
    ㉗莫言:《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191页。
    ㉙丛新强:《论莫言小说新作的精神特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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