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小学课本里的《凡卡》开始，契诃夫的名字就被孩子们记住。并不是因为小凡卡的命运有多凄苦，而是因为每次考试前老师都要在生字表里强调，“诃”字读作“he”而非“ke”。后来中学课本里有了《套中人》和《一个小公务员之死》，也有了“俄国讽刺小说大师”的评语。于是，在语文常识辨析题里，契诃夫的名字总是被出题人拿来与果戈里混淆不清。总之，在看到这本《契诃夫手记》之前，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在我心里其实指涉着一派相当模糊混沌的印象——那大致应该是一副类似鼠相的面孔，犀利尖锐、刻薄古怪。但当我翻开这本贾植芳所译的《契诃夫手记》时，才看到契诃夫竟是一张知性文气的脸，且不掩其正直和善意。老话儿常说“不可以貌取人”，看来“文如其人”也颇不可靠。于是，就怀揣着觊觎的心态打算榨出俄国作家皮袍下面的那个“小”。 许多类似手记、谈话录之类的小书都是可以随手翻翻就很快读完的，这一本也不例外。它包括契诃夫平日里的素材搜集、杂想片段和日记随感。虽有为社会之不公鸣不平之音，也有为人类之本性发睿智之言，然而大可不必为其高唱关怀之颂歌，因为阅读此书最大的快感莫过于看到作者对鄙俗猥琐之态的刻薄戏谑。甩掉了托翁和陀氏沉重烦冗的凝思，换之以最最庸常的小动作和小心眼，招笑、机智、敏感。一个肥婆、一句蠢话、一个谐音双关的名字、一条富于表情的狗、一块读错了字的广告牌……所有犄角旮旯里的细节都会被他揪出来扔在纸上。契诃夫就像一个蜗居在巨大雨衣下的干瘦小老头，在雨帽的掩护下机警地扫视每一个溜过身边的人，并用笔尖逮住他们欲盖弥彰的丑态。塞在生活牙缝里的每一根韭菜叶都让他坏笑似的收入囊中，无需添油加醋。他的智慧从不用来对生活深挖深掘，只把那磕磕巴巴的表皮亮出来，就足以让人知道这世界是个透了心的烂苹果。他的道义也从不浪费在唏嘘感叹和痛心扼腕，只把这最荒唐的俗世垃圾抖搂出来，就足以让人看透他心中所憎所爱。 虚伪、无聊、自私、低能……在人的一切坏品性里，契诃夫最最痛恶的就是愚蠢——那种自以为是得不可救药的愚蠢。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中曾一针见血地说:“理智可以除去阴险地隐藏在美丽谎言之下的恶的面具。但是面对愚蠢，理智是无力的。它没有任何面具可以除去。愚蠢并不戴面具。它就在那里，无辜的，真诚的，赤裸的。而且是无法定义的。”所以，契诃夫的理智并没有用来定义愚蠢，而是展示愚蠢。于是我们看到了那向往文学却终生只做了个书报检察官的青年、那搞砸了一切角色却认认真真演了一辈子戏的女演员、还有那些装腔作势浑然不觉的名流贵族、以及所有不合时宜不长脑子的胡言乱语……然而在所有的愚蠢中，令契诃夫尤其着迷也尤其刻薄的却是外貌上的蠢相。他会用一种极为生动却又不乏恶毒的语言形容肥胖和古怪。诸如:“这些脸色通红的妇人和老太太们，康健得几乎会冒出热气来。”“她脸上的皮肤不够用，睁眼的时候必须把嘴闭上；张嘴的时候必须把眼睛闭上。”“我总是想(从她脸相上看来)，她是个胸衣下面长着鳃的女人。……”这些挖苦之辞看得人捧腹大笑又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也属于被贬之列。我们往往不是天生的美人儿，所以拼命安慰自己说有些品质可以弥补这种缺陷，诸如道德、教养、聪慧。但其实每个人都清楚，一个丑陋的人永远无法靠心灵之高贵获得他人的羡慕，他所能获得的至多只有尊敬。因为上帝的权威就在于安排了某些你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也别指望契诃夫会违心地安慰你:放心吧，朋友，你还可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