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身帝国之列：美国的支配地位及其先行者》
    [美] 查尔斯·马耶尔著 哈佛大学出版社 2007年10月第一版
    2007年10月在哈佛大学所作题为“作为世界帝国的罗马帝国”的报告中，意大利著名古罗马史家兼法学家阿尔多·斯契亚沃尼（Aldo Schiavone）力图说明，罗马帝国是一个以法治为基础的、理性的世界帝国。在报告的结尾，斯契亚沃尼提出，罗马帝国的经验应该给予美国一种启示：作为当今世界的唯一超级大国，美国理应承担起一个世界帝国的使命，建立并维护理性的世界秩序，由此而呼应了“新罗马帝国”这个一些欧洲学者热衷的主题，点明了报告的真实意图。
    也许出乎报告人意料之外、甚至令其略感尴尬的是，在报告后的讨论中，美国学者纷纷提出质疑，表示不能接受美国是个帝国的说法。双方客气而有礼貌地交换了看法，但报告人还是强势申述了自己的观点。
    作为一位意大利学者或者欧洲学者，对帝国抱有憧憬固然不难理解，毕竟欧洲人对昔日的辉煌不会不有所感怀，而美国学者不能接受美帝国的说法，也许也是不难理解的。毕竟美国人是在推翻英帝国的殖民统治之后，在没有帝国传统的“新大陆”上以自由和民主为原则建立起了自己的新型国家。在美国的主导意识形态中，她的使命是将自由和民主推广到全人类，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人类的解放者，而不是压迫者。而且，美国实行的民主政治和象征武力以及霸权的帝国是格格不入的，就是说民主国家不可能同时成为帝国。
    然而，笃信自身文化价值、满腔爱国热情的美国人拒不接受自己国家是帝国的说法，并不意味着美国实际上就不是个帝国。诚然，帝国更多地是和集权政治联系在一起的，但民主制度并非不能推行霸权，乃至建立帝国。以推行自由和民主的名义对外扩张、建立霸权乃至帝国的例子在历史上并不鲜见。早在公元前五世纪，世界上最早实行民主政治的国家雅典，就将为了抗击波斯而建立的提洛同盟变成了推行霸权的工具，以阴谋颠覆以及公开武力干预等手段在盟邦强行建立民主政体。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拿破仑帝国以及大英帝国也无一不打着铲除专制，传播自由与文明的旗号。2006年，哈佛大学利弗里特·萨尔通斯道尔历史学讲座教授（Leverett Saltonstall Professor of History）查尔斯·马耶尔（Charles S. Maier）出版了一本名为《跻身帝国之列：美国的支配地位及其先行者》（Among Empire: American Ascendancy and Its Predecessors），明白地告诉美国人，他们的国家事实上是个帝国，或者说正在向帝国的行列迈进。
    马耶尔本是研究欧洲历史的专家，大概也是因为不满于布什政府对外滥用武力、对内削弱民主、限制自由的做法而对帝国进行思考与分析。他试图回答两个问题：一是什么是帝国，二是美国是否是一个帝国。这第二个问题又进一步引出一系列美国人必须面对的问题。如果美国已然蜕变成帝国，这对于美国国内政治与社会意味着什么？作为帝国的美国又会给国际政治格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对于第一个问题，马耶尔运用比较历史研究的方法，或者可以说是历史社会学的方法，对于历史上的帝国进行了类型学的分析，当然，这一分析始终关照的中心仍然是美国。他认为总体而言，传统的帝国可以从两个方面予以界定，一是其形成的过程，一是其统治方式。就前者而言，帝国是通过征服和武力威胁进行领土扩张而成。就后者而言，帝国对所征服领土进行强有力的政治控制，或是直接统治，或是通过当地忠诚的统治者进行控制，由此而形成了帝国特有的权力结构。帝国是“一个领土广阔的统治结构，它通常使不同的族群-语言群体或者即将形成的民族屈从，而将主宰权力保留在一个行政权威以及分享权力的精英集团手中。因此帝国的特征是辽阔的疆域、族群的等级化、利用多样化社会及／或族群精英进行管理的中央集权政权”（31页）。在西方历史上，经典的帝国是盛极一时的罗马帝国，它通过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残酷无情的武力征服，在短短两百多年里，从意大利中部一个小城邦发展成为一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庞大帝国，并且从所征服各民族中招揽精英人才，成功统治这个帝国达五个多世纪之久。
    以传统的帝国概念而言，也许不能说美国是个帝国。但早期美国是通过对印第安人的战争、杀戮和征服、以及对墨西哥的战争进行最初扩张的，尽管在马耶尔看来，帝国和民族国家是相互催生的，因而美国初期的帝国式征服最终所催生的是民族国家（nation），而非帝国。然而也许可以说，二十世纪中叶以后，人类主要的政治观念和世界政治秩序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传统的领土扩张型帝国不再能为世人所接受。但这并不意味着帝国已离我们远去，只不过采取了不同的形态而已。就美国而言，它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帝国，但其主宰、控制与影响的深度与广度也许超过了历史上所有的帝国，用马耶尔的话说，是所谓“后领土扩张型帝国”（post-territorial empire）。和历史上所有的帝国一样，美国的统治力量直接依赖于其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其军事优势最初来自于核子武器的威慑力量，但在核武器时代到来之后，则更多地来自于高科技的常规武器装备、以及在全球范围迅速部署兵力、进行精确打击、即刻取得控制权的超常能力。在2001年的"9.11"之前，美国在海外共有七百二十五个大大小小的军事基地，为这种能力提供了根本的保障。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美国通过北约这样的军事同盟组织把盟友置于其保护之下--因而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置于其主宰之下，同时震慑潜在的竞争对手，迅速而有力地打击敌对力量（例如阿富汗和伊拉克）。当然，纯粹依赖武力不足以维持帝国，它还以普世价值、道德诉求以及文化优越性来为其统治提供合法性。据此也就不难理解，美国在全球范围推行民主与自由和推销好莱坞电影的意义了。
    当然，作为一个经济发展至上的资本主义时代的世界性帝国，美国还有其独特的地方。马耶尔提出，美国的主宰力量还来自于其工业化大生产的能力和巨大的消费能力，因此美国先是“生产帝国”，继而又成为“消费帝国”。福特主义的规模化大生产使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能够通过马歇尔计划，向物质匮乏的欧洲提供大规模援助，在这个过程中确立了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统治地位。到1958年，作为“生产帝国”的美国达到了其高峰。通过其经济生产的优势，美国得以用帝国的方式协调国际政策，欧洲的盟友不得不接受其在国际事务决策中的有限作用，转而寻求美国制定共同的国际政策，提供经济与社会稳定以及国际安全的保障。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美国的生产优势逐渐丧失。在里根政府时期美国的政策转向以消费和吸引外国投资为导向的帝国经济模式。美国的巨大消费和生产投资刺激了一些主要工业品生产国的生产，增加了这些国家的劳动就业率。但巨大的公共与私人消费也导致了巨额赤字，吸收了工业品生产国累积的大量外汇储备。虽然购买美国的债券具有贬值的风险，但为了确保产品继续出口美国市场，从而保持国内劳动就业率，外汇储备国也别无选择，“生产帝国”转变成了“消费帝国”。中国购买美国国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这一帝国经济模式的制约。去年爆发的金融危机，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这个帝国经济模式的逻辑，明示了它发挥作用的方式。美国爆发的危机在全球范围引起连锁反应，曾经受惠于这一帝国经济体系的各国发现它们受制于这一体系，这时候不得不承受它所转嫁的损失，并竭力拯救它，而无法完全摆脱它，或是改变它。
    当然，就在作为军事和经济帝国的美国如日中天的时候，全球政治和经济格局也许正在从根本上发生悄然改变。一些具有帝国潜力的大国和国家联盟处于稳步上升之中。俄罗斯逐渐从前苏联瓦解和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阵痛中复苏过来，中国和印度的经济实力以及综合国力迅速提高，欧盟也许已经在从一个国家联盟逐渐（虽然是缓慢的）演变成一个超级国家，尽管欧洲人坚持认为它仍然只是一个主权民族国家的联合体。毫无疑问，这些大国和国家联盟都是在认可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体系下发展自身，并且在很长时间内可能都会以和平的方式角逐国际舞台。然而帝国滋生竞争对手，也因此而寻找到维护帝国秩序的理由。作为帝国的美国建立于二战之后东西方阵营对立的基础之上，在东方阵营解体之后则以打击全球恐怖主义作为其存在的理由。但恐怖主义毕竟不是一个帝国的真正对手和潜在的最大威胁，大国和国家联盟的崛起和进一步强大也许是影响未来国际格局走向的关键因素。
    在《过去的终结：古代罗马和现代西方》（The End of the Past: Ancient Rome and the Modern Wes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一书中，阿尔多·斯契亚沃尼认为，现代性和前现代的根本不同在于，它超越了过去人们全然接受的自然局限。因此，“现代性是成为了历史的无限性--或者说在新的事件过程中得以实现的人类劳动和智力的无限生产力，它也是需求、欲望、以及个性的无限增长，以不满足为其合理性理由和奋斗标准”（206页）。在他看来，不满足是现代性的最根本驱动力，是一种积极的力量。个人由此超越自身的局限，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甚至更高层次的不满足。有理由相信，作为现代人意志之表现的现代国家或者国家联盟，亦由不满足所驱动，并以无限性为向往。我们曾经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民族国家的时代。然而，民族国家也许仅仅是一个现代性的想象建构，而帝国则从来没有离我们远去。随着世界上许多国家不遗余力地或维护自己的强国地位，或实现自己的大国梦和强国梦，也许一个全新的帝国时代还将来临。
    延伸阅读
    ●《过去的终结：古代罗马和现代西方》
    [意]阿尔多·斯契亚沃尼著，哈佛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第一版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