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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题材的大品格——论铁凝的《小嘴不停》

http://www.newdu.com 2020-09-29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关键词:铁凝 《小嘴不停》
    一、“小事儿的神灵”
    《小嘴不停》在铁凝的小说中具有某种风格上的典型性,譬如它立足于微小人物的微小事件,起伏性不大,并无惯常小说的那种波澜曲折和故事延绵;譬如它具有入骨三分的“审视之眼”,小说中的人物动作、对话和由此带出的种种心思和种种计较都毫发毕现,它体现着作家对于生活的熟稔和人性微妙的熟稔,颇见作家的才情和洞察力;譬如以一种渗带着情绪的叙述为主,使用着较为传统的讲述故事的语调,有较强的言说性,有种中速的、道来的娓娓;譬如它极其注意细节和细节的繁衍,极其注意对细节的精妙描述和对它意味的反复“榨取”,通过细节辅助言说使这个言说更为生动、准确、有效……《对面》《安德烈的晚上》《晕厥羊》等等都有这样的特点,它构成着铁凝小说的基础质地。事实上,这一“典型性”在铁凝其他小说中也有较明显的渗透。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谈《小嘴不停》都是“微小”的,铁凝有意控制,甚至让它只有一个“大细节”,而这个大细节也控制在一个似乎螺蛳壳大小的场景中:一个平常的年终表彰会,会议酒店的三天时间(场景集中于包老太太和小刘她们的那间客房,而这三天也没有全部用完),主要内容也不过是包老太太包含着种种情绪的“小嘴不停”,集中于包老太太和丈夫户老先生的婚姻关系上,如果再做剥离,是集中于包老太太用四十年的时间把“离婚”扼杀在喉咙里的种种努力……只有最后很小的一节作为“补笔”略略脱开了这个场景。有意控制,铁凝甚至未让故事中的其他人物过多参与,她把小刘、小刘的女儿和户老先生都放在了暗影处,没给他们展开自我言说的机会,没有。在故事上,铁凝做足了减法,所有的“他者”和他们的故事都在后退——但另一个方面,铁凝又为包老太太做足了加法,从她进入到酒店大堂开始,没放过她任何一秒的心理波动和暗暗的揣测。这一减一加,则又更显其小,更让小说像是一个被裁剪下来的生活片段。甚至可有,可无。
    在一个可有可无的单场景故事中,在一个只有一个人的心思被放大而其他人的心思和行动都被忽略着的日常故事中,在一个只有一个人“小嘴不停”、滔滔不绝地说话的故事中,铁凝在苛刻的狭小中开始铺展。
    “小事儿的神灵”是一个借来的词,我也曾将它调换为“微物之神”,但那个词远不及“小事儿的神灵”更为精妙准确。它有两重强调,一是强调小事儿,另一则是强调神灵。小事儿,是说它的言说立足之小,止于日常和平常生活,是从生活细微处的挖掘,它对应于宏大、曲延和宽阔;神灵,是悉,是明察和了如指掌,同时带有一种俯瞰式的悲悯……在《小嘴不停》中,铁凝展现了她善于从小事儿中捕捉,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但同时又怀有温暖和体恤”的双重,说她是“小事儿的神灵”大约不谬。
    我们必须承认,小说存在“格”的高低以及“大”和“小”的区分,它或多或少决定着小说的质量和重要性,它是我们的文学评判标准之一。习惯上,我们会从题材选择上划分品质界限,譬如写下政治、命运、历史,追问社会道德、异化和文明汇流,呈现波澜壮阔的故事的小说会获得更多青睐,它似乎更大,更有重量感;而写下家庭、室内和平静日常的小说,专注于情感和心理的小说,往往会显得“小容小貌”,有把玩件的美却“意思不大”。这一“题材划分”的方法并非完全无理,它有着极为强烈的合理性,题材的选择的确与小说的“大”和“小”以及其格调的高低有极为密切的联系。但是,略加思索我们可能就会找到“意外”,是题材划分决定不了的那种意外。譬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布鲁诺•舒尔茨的《鸟》,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河的第三条岸》,它们也只是局限于家庭生活,局限于家庭生活中的一种状态和一种关系,这里“没有意识形态以及行话,没有政治、警察或者军队,没有金钱或钱的力量,没有商业贸易……”在题材划分上,它们都可以划归为“小”,然而我们却似乎无法借此言说它们的文学品质是低的或者弱的。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自有其壮阔和宏大,而将追光打在个人身上、书写一位女性的生活命运的《安娜•卡列尼娜》似乎也不能说它的价值、意义就比《战争与和平》逊色。题材是有相对优势和相对劣势的区隔,但决定小说“格”之高低的并不在此。在我看来,小说之“格”的高低,首先是它言说话题的“重要性”决定的,列夫•托尔斯泰在《论莎士比亚和戏剧》曾谈到过这点:“内容越有意义,即对人生越重要,作品的品位越高。”给人以艺术愉悦和精神启迪一直是小说的核心价值意义,对人生的启示意义是小说高格的基础标准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标准。篇幅小、题材小的小说中可以包含“大话题”“大问题”,从一沙中可以展现一个世界,这一点我们需要知道。在我看来,小说之“格”的高低,还要看它是否涉及精神性问题,以及它涉及的多与少,单单讲述一个传奇或有趣的故事的小说,无论它涉及多大的场景、多长的时间跨度、多少个历史人物都无法保障它得以晋升为高格,而一个涉及着人类精神性的问题、并且让我们在掩卷之后还会不断反思的、似乎只有一沙一叶的小说,却依然具备着“大”,具备着列夫•托尔斯泰所说的高品位。小说之“格”的高低,还与它的认知角度有关,有类作品平行于世相,处处带有对世情世相世物的“入迷”和“乐道”,属于好小说但无法进入高格;而另一类小说则始终有着审视上的超出,它凝视这一行为和它的后果,然后和阅读者们一起追问:只能如此吗?非如此不可?有没有更好的可能?这类小说往往会具有高格。
    是故,小说有品格高低,所谓大题材容易完成大品格,但题材并非是唯一决定因素;小说有内容、选材上的大和小,然而对小说品质的评判、重要性的评判又非单独由内容决定的,而是它通过这个故事所“说出的”那部分,是否具有启示性和深刻度。是故,同样书写平凡人物的平凡事件,同样书写“凡人小事儿”,在评价张爱玲的《封锁》时,我略显苛刻地说“她的书写平行与世相,止于对世相的窥见。在她的书写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跳出这个世相而‘生活到树上’去,所有人只会在世俗和世相中摸爬滚打,而作为冷漠冷静的旁观者她也只能如此,只有如此。就张爱玲的写作而言,她窥视而不追问‘何以如此、非如此不可’的问题,她满足于冷冷地看到满足于止步于此”——但在对铁凝的《小嘴不停》进行评价时我不会如此使用。因为在铁凝的“小事儿书写”之中,她迷恋的不止是对世相的窥见而是对这一窥见的追问,将故事讲好并不是核心目的,她的核心目的是透过小说中包老太太的行为、看法和小嘴不停的讲述让问题呈现出来,这个问题在铁凝眼里是一个值得追问、反思的大问题,同时它又未被更多的说出。我甚至猜度,铁凝是在“找到”这一在她看来值得认真书写的大问题之后再去寻找的故事,她要为思想赋予合适恰当的“面部表情”;我甚至猜度,铁凝在为她想到的大问题找见一个如此小的故事来负载时一定充满了自负和得意。这,才是创造的愉悦。
    二、故事讲述
    整个小说几可看做是一个精妙的“故事套盒”,由现实的故事进,将它掀开,其中还有一个几乎完整的故事;而后,将外层的套盒套回,它依然具备完整性。最后仅有的一段是“后续补记”,它让内、外两层的故事有了交插和融合,让它们更具整体感,当然也延展了故事的回味。在这里,“外故事”是包老太太和小刘母女共居一室、参加年终化妆表彰会的现实场景,“内故事”则是包老太太滔滔不绝的讲述,她的婚姻生活,和户老先生的相处以及让他无法说出“离婚”二字来的良苦故意。铁凝的《小嘴不停》有意将“内故事”做得大一些,这样就不至于被“外故事”完全套住,淹没在其中。何况,“内故事”中的说出恰是她最为重要的表达。
    进入到故事讲述。
    小说开头,是传统的、惯常的“介绍性”文字,由介绍入,很像年货批发市场的酒店年终会议,主人公包老太太出场,小说有意用轻描淡写的方式叙述,她已年逾七十,“丈夫户老先生还躺在医院里。可是,包老太太来了。”这里貌似随意的介绍当然是伏笔,而“可是”这个词也极有用处。
    叙述的光集中在包老太太的身上,但话题有了转向,由包老太太急于寻找洗手间转向她和“尿不湿”——她第一次如何选购“尿不湿”,其间和年轻女导购之间的对话,为何选择了中号,后来明白幼儿范畴的大、中、小号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显小,然后继续延展,说包老太太如何急中生智地进行改良,让它变得适合,又谈及“最初垫上它,包老太太有过一阵隐隐的堕落感,再严重一点她就要说自己这是‘沦落风尘'了”……这一段写得绵长细密,有审视、有体谅、有内心、有感受,占有不小的篇幅,充分展现着作家对于日常的熟稔和对人性的敏锐体察,关于这一话题我们将在后面重点提到。“尿不湿”给了包老太太一点确凿女人的青春感,更主要的,是铁凝通过这一部分提示包老太太身上的某些性格特点:譬如绝不情愿‘无助感’往自己身上靠;总是能在看似倒霉的情境中寻摸到那么一点让自己主动起来的蛛丝马迹。这个性格特点在后面还会起到作用。通过阅读我们会发现,铁凝极善长“埋伏”,她在小说中精密地、而且有些不着痕迹地埋伏着故事线、情节线、性格线和感情线,它们的作用在初读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显现,只有在“再一次”的细读中才能察觉到这种埋伏的有效。
    “尿不湿”,卫生间。自然过渡到包老太太在卫生间里的镜前化妆,这里策略地提及了假发套和她的身份——化妆师出身,自然地过渡到她对化妆的态度。假发,化妆师,铁凝在对包老太太的身份设计上有着不易显露的精心,它们绝不是随意地赋予,而是有着某种暗含,间接地提示包老太太后面的“小嘴不停”中或有的某些。它极妙。它的妙在于,你完全可以忽视它,而一旦发现,便有会心。我们想,如果不让包老太太戴假发套,这个故事会怎样?如果她参与的是一个服装行业的年会或者图书批发的年会,是不是会多点什么或者少点什么?小小的移动自会称量出作家的设计精心,假设你有足够的敏感。可以说,铁凝在这里的精心加入并不重,并不特别显效果,它是轻质的,而一点点的轻质她也不肯让自己放过。她要努力在任何的点上做得缜密。
    叙述上的精心在后面进一步显露:“神采奕奕的包老太太回到大堂,在属于她的表彰会的桌前签过到,领取了出席证、餐劵、会议文件、房间钥匙以及礼品盒”,专门而有意地提了一下礼品是红酒新宠,让她找到自己的房间——之前,铁凝在叙述中从未提及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住,从未,这个从未当然是设计的有意,她就是为故事制造这样一个轻意外:外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出场。小刘。通过小刘之口悄然为“包老太太”补妆,点出她是“老有所为的代表人物”云云。这不仅仅是见面的套话,而是一重深意,它可和前面提及的“尿不湿”的故事勾联起来看,也可和“丈夫户老先生还躺在医院里。可是,包老太太来了”勾联起来看。小刘的气声。屋里的气味。紧闭的窗帘。它强化着氛围,也强化着包老太太的疑惑,第二个人物更意外地出场:在床上睡着的小刘的女儿。在这里,铁凝的叙述跟随着包老太太的视线进入房间,然后让接下来的人物不一次出场而是有起伏地两次,故事性立刻变强。接下来,她有意缓一下,让小刘的女儿起床,让小刘和包老太太开始对话……这个缓,一是“剧情”衔接的需要,也是整个叙述节奏的需要。在叙述中,铁凝又一次为包老太太提及假发套和“尿不湿”。
    故事迂回,小刘介绍女儿何以如此,介绍她的离婚和带孩子的辛苦,包老太太的“小嘴不停”是以这个迂回为支点的,她的话题被引了出来,成为顺理成章的可能。事实上这时,故事才进入到它具有起伏和波澜的部分。先是包老太太的心理变化,她变得容忍和理解“睡足了白日觉的小刘的女儿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精神头儿十足地上网”,提到“小刘女儿个子虽高,却没什么心眼儿,跟包老太太也不生分”,甚至戴上了包老太太的假发套。故事在这时没有波澜但情绪的波澜是有的,铁凝在小说中按住故事的波澜却放大了情绪的波澜,我们看见包老太太对小刘和小刘女儿在房间里的出现已有数次的情绪波动,在拒、推、迎和再拒、再迎中有着摆荡。小说再次提及住院的户老先生,“病情已稳定”。它也起到稳定包老太太、让她能够在后面得以“小嘴不停”的心理支撑。
    摘去了假发套的包老太太开始诉说。这里对假发套的摘去和包老太太本是有头发的描述都不单是状态和场景性的,它应有暗示,暗示包老太太较为坦然地卸下了某种的假和伪;暗示包老太太还有一重,这种卸下并未彻底。在这里我预先地拒绝承认自己具有“过度阐释”的成份,因为《小嘴不停》读下来任何一个敏锐的读者都会发现,铁凝的每一个点的设置都包含有耐心和精心,尽可能地“大老实”,不轻易滑过。需要承认,如果不是为了在《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细读》中完成对《小嘴不停》的解读,并再次重读这篇小说且做起眉批的话,我大约也未必意识到自己之前错过了“多处风景”。——包老太太开始诉说之前,故事有些散,它有多重的状态、行为和心理的描述,有枝蔓感,而一进入到诉说,其故事的主题围绕立刻显现了出来,极为紧凑。她说的是自己的婚姻和婚姻里的“经营”,更多的是围绕着户老先生三十岁时所提的“我想和你离婚”以及这一想法的成功化解。在谈及户老先生的离婚诉求时,小说给予包老太太一个特别的词,“平白无故”。它依然是一个有着深意的词,它说明包老太太在自己的婚姻和自我的行为中未发现缘故,只有某些缘故才可以成为离婚的必要筹码。如果将这个词和后面包老太太说的“她爱他吗?或者她也说不上爱她,她爱的是自己的婚姻本身”联系在一起来看的话,它其实点出的是一种属于我们的普遍理念:离婚需要显见的缘故,而貌似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中,爱与不爱则不在缘故之中。
    包老太太对户老先生离婚的否决不是立即做出的,而是,“在沉默了一个小时之后”。这是又一处的妙笔。而包老太太的否决也是独特的,她是从自我的感受出发而发出的拒绝,她并未“照常规”如何如何。在我看来铁凝让包老太太的不按常规足见其心思之密,也足见她在思维上的别样擅长:她想到了常规会如何如何,但,一定放弃这个常规之路,重新在反方向上寻找可能,并努力实现它让它变成合理并让人叫绝的“可能”。她强调的是包老先生对她的好,千百样的好,因此她的不舍不能。小说中,包老太太的枚举也很有意味,譬如某次她去副食店买春节凭票供应的排骨,譬如她正在给孩子洗尿裤子——是的,这里面尽是对户老先生“好”的强调,但其中也暗含着自己为家所做出的,暗含着“我对你的好你别忘记”。
    接下来又一句不经意的妙语,“包老太太小嘴不停地历数着属于户老先生的那些‘莫须有的美名’……”莫须有!她竟然用虚构一个他来化解和反制他的离婚想法,这里的点出意味悠长。
    解决不是一劳永逸的,之后四十年的时间里户老先生差不多“每隔一年他就跟我提一回”——但包老太太终将“离婚”扼杀在了喉咙里。这里有几次的穿插,让“现实中”的小刘插入以强化现实感和故事之间的衔接,不至于让两个故事变成两张皮,没有勾连感。包老太太“用多于常人几千倍的话语灭了户老先生一条小小的喉咙”,她淹没了这条喉咙,淹没了这条喉咙将要发出的声音和它的意志。包老太太依然在滔滔不绝,她获得了成功,成功地扼制了婚姻破裂的可能。
    叙事的势能行进至此有了某种的耗尽,铁凝再行转移转回到介绍性叙述,表彰会的第一二天,略写的“日常”,包老太太的手机响起来。户老先生又一次大面积心梗,包老太太奔向火车站。她来的时候小说曾提到,她需要乘坐三小时的火车。这个“距离”也是有意设置出来的,太近了她可以返家居住来来回回,她和小刘之间的宾馆居住和讲述就变得动摇,而这一距离事实也暗示了包老太太和病中丈夫的真实关系。“深夜把包老太太送上火车的小刘回到房间,一看见坐在电脑前仍不罢手的女儿,方才发现包老太太的假发套还在女儿头上扣着。”
    故事进入到尾声。就叙事而言,后面的部分属于“补笔”,但却是《小嘴不停》中异常重要、不可或缺的部分:它提到包老太太从户老先生搪瓷口杯杯底的发现“杯底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护士输液时固定针头的橡皮膏吧,橡皮膏上有一行圆珠笔小字:我想和你离婚”,提到被寄回的快递小包和自己多日未用的假发套,提到“生活却是费解的”,提到“那六个因杯底和桌面的摩挲而显脏污的六个字,却化作了户老先生的声音”并“不绝于耳,不绝于耳”。
    这段补笔极有重量,它有着绵长的回音并让人感受到胸口的重重一击。这一段是小说最后的“收口”,使小说的质和味都有再一次的强力提升。我猜度,铁凝在完成这段每一个字的描述之后会有情绪上的百感和小小的得意。
    三、精细铺设与有意的“浑浊”
    前面已经提到,铁凝精于埋伏,精于暗暗地铺设,即使在这篇篇幅很小、故事很小的《小嘴不停》中。如此狭小的螺壳,她竟然在故事中设计了那么多具有贮含的微点,将它变成“埋进土里的光”。
    小说中,“尿不湿”是一个点,一个道具,假发套是一个点,一个道具,事实上户老先生也是“一个道具”,他只是以一种被言说的“影子”的方式出场,从未走向前台,但又构成着始终起作用、会被不断地拎起的线。不止一次,在谈论到细节和细节运用、谈论到故事里的“道具”运用的时候我曾表达我的个人观点:一旦使用,就要用足,要榨干它的价值并榨干它的剩余价值,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所有可利用点的全部巧妙地用出来……铁凝的《小嘴不停》可为范例式的佐证。
    “尿不湿”。最初的出现在包老太太出场的部分,它要提示包老太太的身体和年龄,属于极合理的细致的“生活观察”,极像生活生出来的那样;然而它也具有隐秘和不能示人的某种象征在。它需要被隐藏,被忽略。之所以设置这样一个道具跟随包老太太出场,我以为铁凝看重的恰是象征性的部分。接着对它的叙述有了延展,介绍起它的购买和改造——对于小说的核心叙事来说它属于溢出的部分,然而它暗含功用:包老太太的动手能力,同时点出她的某一性格特征:不愿无助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一点,对后面的故事完成、对包老太太行为的合理性起着多角的稳固作用。接下来再做延伸,进入到包老太太的内心,在“沦落风尘”和“无助感”之间的掂量和选择,它同样在展示心理细微的同时暗含功用,提示包老太太的心理倾向和对“无助感”的拒绝,以及“确凿的女人的青春感”……小说中它几乎是一个“大细节”,是集中言说的,但它其实是并排着的三个点,分别归属于现实、回忆和内心——当然将它看做是一个有多重包裹的点也大约合理。第二次出现是包老太太出场的衔接,卫生间,它只是被补笔式地提到,强化的是生活感,第三次则是在包老太太发现房间里住着小刘和她女儿时自己的所想:“两个人共用的卫生间得三个人用,就算‘尿不湿’她可以隐蔽地更换,她的假发套怎么办呢,晚上睡觉她是要摘下来的。小刘看到无所谓,毕竟小刘是从前的熟人。可是包老太太不愿意让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看见她的假发套和她那颗有着稀疏头发的脑袋。包老太太不愿意。”这个提到自然也暗含功用,是包老太太不愿被看到的“隐私”,这一提及既展示心理微澜也含有包老太太对自己外在光鲜的在意,她的维护,她的不愿意中包含甚多。“尿不湿”作为象征的、隐示的道具多出现于小说的前半节,相对集中,在包老太太小嘴不停地讲述的时候它自然无法出现,直到故事近于尾声的时候才再有提及:“小刘女儿戴着包老太太的假发套上网,小刘就和摘去假发套、撤掉‘尿不湿’的包老太太聊天”——它的出现一是出于小说中道具使用的平衡性考虑,另外一点则是,经过几日心理上的波澜层叠,包老太太已经可以在小刘和小刘女儿的面前有所卸掉,她有了更多的坦荡和坦然。
    假发套在小说中的运用极为巧妙,让人赞叹。它是具体也是象征,它戴在包老太太的头上已足见设计的精心,然而让我惊艳的、意外的是,它,反复地戴在了小刘女儿的头上。这是小说中的“神来之笔”,是小说中最能展现作家的艺术能力的烁亮的点,它甚至要重于包老太太从户老先生搪瓷口杯杯底的发现。第一次出现:酒店的洗手间,“那一头灰黑色的弯曲自然的假发没把她衬出老来”——它提示包老太太的精致和对“化妆”的注意,暗示一种在意的自尊,暗示一种掩盖真实的故意等等。第二次出现是在房间里,白天,包老太太的内心所想,和“尿不湿”一起被提到,它是真实却不完美的可能呈现,象征一种不适和由此的不情愿,它是非行动的。第三次提及,夜晚的房间,洗完澡的包老太太“托着假发套从卫生间出来”,小说谈及她对于小刘女儿的忐忑,“内心里是有点怕她嫌弃的,许多老人在蔑视一些青年的同时,其实也在怕着被那青年嫌弃”。然而嫌弃并没发生,小刘女儿在征得包老太太的同意后,便“戴着包老太太的假发套继续在她虚拟空间里畅游”。这是一个转折,一个接纳,这个假发套成为拉近关系的用具,它对包老太太和小刘的女儿都具有了“意义”。后面,叙述补上很有微妙感、很有复杂性的一笔,包老太太“她的稀弱的头发加上她那唇形清晰的嘴唇,使她看上去像个年老的孩子。桌前戴着假发套的小刘的女儿,则恍若一个年幼的老人。”灰黑色的假发是“老年之物”,它被接纳性地戴在了小刘女儿的头上,意味什么?小刘女儿的性格,她不是包老太太那种心思缜密、计较多多的人;她的身上有某种“老年性”,一种对生活的轻微倦怠和对虚幻世界的自我沉迷;她借用“伪装”使自己脱离现实从而有一种自欺和欺人的快感……第四次被作为道具使用,是介绍性文字,“到了晚上,小刘女儿戴着包老太太的假发上网”,它同样有出于小说中道具使用平衡性的考虑,一种较为传统的小说技巧:重要的道具最好是在小说的开始、中段和后半部分都有被提及,以避免失衡和重量倾斜,另外一点它还是后面延续的铺垫、双重套盒之间衔接的埋伏,在这里点一下,小刘把包老太太深夜送走返回酒店发现“包老太太的假发套还在女儿头上扣着”才不显突兀,变得极为顺理。小刘的女儿,在这时似乎已经把假发套认作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最后一次被提及,是小说的“补笔”部分,它在这里再次发挥着衔接作用,和户老先生的离婚话语、仿若小刘的“气声”共同构成兜住故事的网,成为融合的一体,更为精妙的是它被重新寄还让包老太太“也才意识到,她已多日不用头套了。”
    作为“道具”来使用的“尿不湿”、假发套、户老先生在小说中起着多重多向的作用,它们在小说中的分布足见精心,它们在使用方式上足见精心,它们在推进故事和建立回味的过程中足见精心。可以说,铁凝在《小嘴不停》中的精心是全方位的,她没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有所施展的微点,包括“包老太太”和“户老先生”的姓氏使用。“户”,有着一点出头的想法,而“包”,则将这个想法扼杀,装在她要的包裹里面。在解析叙述构成的时候我也多次提到铁凝的种种精心。在一个如此短的短篇里,能够有如此多的精心之处的确让人叹服。
    “小说表达的不是思想而是思想的表情”——这是铁凝说过的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一切智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要在小说中出现,这是前提,小说最终表达的不是生活所见而应是所见的背后,支撑它的应是问题意识,是对问题的追问,这也是我对一些书写生活的小说并不高看的原因之一,它们匮乏问题,匮乏智慧和对习见的摧毁力。但在小说的呈现中,“问题”是不显现的,它需要以一种“精妙还原”的方式“融化”进故事里、情绪里和悬念里,这一过程属于创造。在这一精妙还原的过程中,“思想”会在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中变得丰富、生动也歧意丛生,它也由此生出诸多的浑浊和能让人意会却无法译成另外的表达的东西——铁凝的《小嘴不停》即展示了这一点。在她的叙事中,精细并不导向简洁明确而是导向丰富和浑浊,让你感觉得到百感的交融和沉浮却无法“换种方式”更恰当地说出。譬如假发套在小说中的寓指和意味。事实上,我为它所做的阐释并未过度反而有挂一漏万之嫌,有些细、微和神经末梢式的小触点分布其上,难以精确转述。“这物归原主的假发套让包老太太的头顶掠过一阵嗖嗖的寒意,也才意识到,她已多日不用头套了。她忽然想起一出老歌剧里的一句唱段:‘砍头好比风吹帽……’”这里的嗖嗖寒意,包老太太“也才意识到”的后知和不经意忽略,假发套和与它一段有关记忆的重回,以及假发的象征性,都具有多重的向度,具有难以言说和意味悠长。包括小说最后的两句“不绝于耳,不绝于耳。”
    必须再次谈及,小说中,铁凝的精心往往是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呈现,仿佛仅是对生活状态的客观描述,但仔细品啜,会发现里面的包含远比它表面看上去的平缓要复杂甚至“浑浊”得多,其中密布着丰富的神经源。户老先生在小说中的出场是背景性的,对他的病,很难说包老太太不在意,但其表现止于正常的尽人事,这里自然多出了意味;而“这物归原主的假发套让包老太太的头顶掠过一阵嗖嗖的寒意,也才意识到,她已多日不用头套了”这句话,似乎还包含有:一,这几日的忙乱让她忽略着自己;二,她要戴着的假发,随着户老先生的离去而变得不那么重要……“她的稀弱的头发加上她那唇形清晰的嘴唇,使她看上去像个年老的孩子。桌前戴着假发套的小刘的女儿,则恍若一个年幼的老人。”——这段描述可以看成是现场状态,然而在细细推敲中我们会寻到它的复杂,和让人意会到的东西;“户老先生学校的领导看望病中的户老先生来了,包老太太望着眼睛微闭的户老先生,跟领导讲述户老先生的美德,说户老先生为什么身体这么虚弱,都是为这个家所累……”在这里,让包老太太望着户老先生说话绝非简单的状态描述,“眼睛微闭”这个词也并非随意的添加,它暗暗标明着户老先生的态度,而包老太太的讲述至少是双重“解围”,她也有意分散了领导们的注意。小说中,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小说是虚构,小说中所有的与生活的像,对世事人心的洞悉、勘察之妙其实都是设计出来的,它往往不是生活的直接给予而是作家“再造一个真实”的魔法,是经验、记忆、想象和幻觉的结合体,并经历反复地拿捏才能得来。它的每一处微妙都包含有作家的才能之光。
    四、对一句话的耐心扼杀
    我猜度,铁凝是有了整个故事的“想法”之后再进行延展,设计,“找到”的小刘和她的女儿,把她们拉进来一起为故事负载,她们的加入可能是设计中的“后补”,当然她们在小说中也极为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事实上,许多的小说都是先有一个想法、一个发现、一个追问之后才有的相应的故事,而这,恰恰是小说变得坚固、有围绕感和深刻性的关键支点。“想法”是小说的骨骼和灵魂,会赋予小说统一的、前行的趋动力。在谈论小说结构的时候我们大约会重视小说的故事线,但每一篇小说(伟大的、优秀的、自恰的小说)都有一个暗含的主题线,它应当“事先”地在构思的时候确立下来并始终影响着故事方向。
    《小嘴不停》的主题线是婚姻,或者说是离婚——户老先生的离婚念头由何产生在小说中未做追问,于是它在包老太太的眼里就是“平白无故”。未做追问恰是一步妙棋,它可以是种种我们想到的理由,它可以是任何人能提出的任何理由,甚至可以是麻木或倦怠,总之,铁凝给予户老先生“离婚”的念头,这个念头试图动摇婚姻的稳固。那么,婚姻稳固的支点在哪儿?
    小说先是略显狠心地抽掉了爱,“包老太太想,他这是不爱她了。那么,她爱他吗?”小说里说,她也说不上爱他。事实大约如此,我们看包老太太是在户老先生病重的时候参加年度表彰会的,而且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看包老太太在和小刘的交流、小嘴不停地诉说的时候,户老先生并未成为牵绊因素,尽管他不断地被提及、被提及。期间,小说中提到一句包老太太给子女的通话,“得知住院的户老先生病情稳定”,这里有明显的“尽人事”、做自己应做的必要的得体,真的谈不上爱。户老先生病危时“包老太太被小刘搀扶着,连小刘女儿的那声‘姥姥再见’都没有听见”显示了情感性,但,它也可在另外的亲人离去时如此发生,也不能完全地排除包老太太依然有“化妆”的可能。
    物质需要。包老太太需要丈夫“养”。铁凝也悄然地动摇着这一基础,小说中提到包老太太是她们那个城市影视中心的资深化妆师,有自己的收入,而且由她任化妆师的两部电视剧都得了国家级大奖,其中一部是单项奖奖的就是化妆。而且,包老太太还为户老先生提供着物质满足,牛奶、啤酒、“前门”“恒大”香烟的提供,“又比方这次表彰会,为什么包老太太不顾春节在即(这里没提户老先生的住院)非来不可呢?她对小刘说,那也是为了户老先生啊……他不曾有过的风光如今都集于你包老师一身了。”他们之间,包老太太与户老先生的夫妻关系并不是在物质需要上。
    健康的身体。家里有些体力活需要丈夫来做。户老先生并不具备。他似乎很早就是“病秧子”,小说中反复提到这些,而他在小说中的第一次被提及就是病着,在医院里。小说借学校领导来探望的机会让包老太太说出,他身体虚弱,胃不好。也就是说,户老先生对家的帮助不大,作用不大。
    户老先生能给她带来精神慰藉或精神依赖?小说对这一点只字未提,只字未提当然是明晰的表明,不,她和他之间不存在这点儿,她甚至没想过没意识到。户老先生能为家庭和她带来荣耀和尊严吗?似乎也不太能,小说有意点出他只是“一个大学总务处的一般职员”。“若论社会表现和治家能力,包老太太还略胜一筹。”我想我们还会注意到小说中的提到:“时年三十岁的包老太太,虽已生育了两个孩子,可依旧娇小玲珑,眉黑唇红,她有哪一点配不上一个大学总务处的一般职员呢”——这句话里依然包含甚多,尤其是用出的“配不上”这个词。也就是说,婚姻里,其实还暗含价值称量,似乎“配得上”也是稳固的条件之一。
    小说为包老太太寻找也为婚姻和婚姻中的女性寻找,婚姻给予她的和她必须的需要,然后又一一地予以否决。我们看到,对于包老太太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婚姻似乎未必是必需品,她离开婚姻大约也不会因为过度地丧失而失去生活,那,她的拼力维护、决不允许被动摇的婚姻,本质上又是什么?真的是,“她爱的是自己的婚姻本身”?
    经历剥丝和抽茧,包老太太爱的似乎就是自己的婚姻本身,她爱的是这个词,这个有装饰感和体面感的“完整性”。在婚姻中,即使所有的支撑都一一动摇并一一抽除,那,她也会“决不示弱”,坚决、坚韧而顽强地“把‘离婚’扼杀在喉咙里”。婚姻,在包老太太那里慢慢地显现了“假发套”的性质。它是一种有效化妆。它是一个可获得完整感而区别了不幸的壳。它是,面子,至少不比别人差的面子。它是……包老太太为它做出示弱,她坚韧地坚持了四十年,这四十年具体意味什么,对个人来说,对家庭和他者来说?这不是包老太太的问题,它是我们的。可是,“好不容易”维护下来,并将户老先生送走的包老太太还是迎来残酷一击,让她和她的壳都发生着连绵的摇晃。
    那么,对于户老先生来说,他的婚姻又意味了什么?他为什么在经历如此的漫长之后,在人生即将终点的时刻,还有那样的、但没能再次说出口的念念不忘,他在第一次提出离婚之后的四十年里,又经历着什么,心里又有过怎样起起伏伏的波澜?小说有意将它留给缄默,让他只有淡然的影子,唯独在最后的时候在他死后给予他力量。离婚,去掉这层看起来使他和她完整的壳,他想了四十年,然而他的想还是被扼杀在了喉咙里。他为什么提,为什么又一直未曾真正而坚决地提,他所顾忌的又是什么,真的是包老太太小嘴不停说出的“像机关枪,像迫击炮,像年节的响鞭,像春日的花骨朵,像漫天的鹅毛雪片,像伤感的沥沥秋雨,像老娘儿们的饶舌,像小姑娘的俏皮”那些“莫须有的美名”困住的他么?还是,还是……?
    我们向婚姻要什么?难道,它的存在不需要理由么?如果,我们一一有自我的确立,它还是一种必须存在么?那它为什么存在?让一个人从内部推倒它,会是怎样的结局,会有怎样的难度,会,经历着什么?而假如,我们拼尽力量拼尽一生将它维护下来,它就会变得坚固?原有的动摇就不复存在?
    离婚的小刘成为包老太太的某种对照,但真正成为对照的,在我看来却是小刘的女儿,一个跟着母亲生活的离异家庭的孩子。父母离异对她的影响小说同样未提,只是盯着她的此刻“状态”,写下她对网络的沉迷,以及“一个年幼的老人”的恍若。小说没给她留出机会让她阐释自己的恋爱观和婚姻观,但这终是一个问题,她终得在一定的时间中做出面对。
    她的世界会好吗?她,到那时,还需要一个假发套么?
    五、缀语,或言及其它
    铁凝的叙述精心、用力,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平常语调,保持着流畅感,平实传统,而且少用修饰语和比喻,不有意制造奇崛——因此上她的精心用力并不外显,必须仔细揣摩才能感受得到。她的描述可能绵细,层褶丰富,但叙述语言却始终是白描式的,偶有淡彩的小点缀。在叙述的过程中她偶有随个人的趣味洇漫出去、细节碎片过多、控制不住节奏的现象,这一点,并非针对《小嘴不停》。
    在《小嘴不停》中,叙述者充当了完整的全知角色,有时全景式俯瞰,充当介绍者:“大堂内设着一些蒙有红台布的会议签到桌,从四面八方起来省城开会的人进得酒店,忙着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会的那张桌子。那些桌子上都摆着写有会议名称的标牌:表彰会,总结会,新年度战略研讨会,同乡亲友恳谈会……”“乘坐了三个小时火车的包老太太进得酒店并不急于签到,她急着寻找洗手间。”有时则进入内心,展示人物的所思所想,在主人公的心里放置下内置话筒:“包老太太坐上自己的床,想起美国影星斯特里普为了竭尽母亲的责任,把婴儿带到摄影棚喂奶,那真是传为病变的明星母亲的一段佳话。”“她忽然想起一出老歌剧里的一句唱段:‘砍头好比风吹帽……’”有时,则跳脱出来充当审视者和解释者,为主人公包老太太放置一个外置话筒:“小刘这番话缓解了包老太太心里的不痛快,她最听不得别人的苦事,特别是离婚一类的事。她就没离过婚,在经营家庭的技术上,她可算个成功者。成功的包老太太现在与有着不成功婚姻经历的小刘母女住在了一起,最初的不痛快感终于因小刘婚姻的失败而转了方向,她变得放松了踏实了……”她在几重的视角中不断变换,甚至频频,偶尔还会将视角移向小刘成为小刘的代言人:“床头灯下的小刘,被包老太太的讲述弄得越发没了睡意,只觉得对面床上的这位老太太实在不简单……”“小刘又作感叹了:把一个人喉咙里的一句话扼杀四十年,那该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和多么坚韧的神经。可见包老太太两样全不缺少……”这种全知叙述其好处是“不留死角”,每个行为、每个心思、每次波动都能被捕捉到并在文字中展现出来,然而全知转换过频很容易引发阅读不适,因为阅读者在来回地进出(尤其是不同的进出)中很可能被“甩在外面”跟不让调整速度,而且会造成叙事凝滞影响故事的紧凑。是故,对这一方式我有所保留。个人感觉,即使有一个强调的叙述者在,即使采取全知角度,也相对地控制一下要好,不妨在故事之外设置镜头的“固定机位”,让叙事有所限制,譬如可以外在地介绍、推进故事,可以自如地进入某个人的内心,但其他的人物则只有动作、表情和语言,其内心就不再进入了。
    由场景入,故事主人公出场,是故事讲述中较为传统有效的方式,它容易较早、较集中地吸引到注意,形成跟随——在《小嘴不停》中,铁凝让我们注意到包老太太之后便将叙述引向“尿不湿”,对它的叙述占有全文的四分之一左右。前面的文字中我已经谈及它的多重“有用”,但它总体还属于辅助,占有如此大比例的篇幅或多或少会造成些分散,略显“独立”。尽管后面还有补笔但其效用和占比是无法和前面的集中叙述相匹配的。我觉得减弱或将前面的集中打散一点儿,做成楔子分插,或者会效果更好一些。
    通过《小嘴不停》,我们或会感叹铁凝对于世事人情的敏锐洞察,其敏锐、其洞察之深之透实在让人叹服,尽管她往往是通过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词来完成的,仿佛并不特别用力。在叙述中,她保持着“近乎冷酷”的审视,用一把精细的解剖刀津津有味地进行着解剖,是故,包老太太对于“尿不湿”的细微波澜被她看见,包老太太对于房间里多出来一个人而引发的不适和不快被她看见,小刘离婚的不幸而使包老太太“放松了塌实了”的小心思被她看见,而包老太太对于户老先生在尽人事中的小小“疏离”和冷漠,她在维护婚姻过程中的虚构设计……这一切都未能逃过看见。有时,在叙述中,铁凝的笔触有些“狠”,她不肯放过入骨三分的尖锐,而是直面直视。虽然都有尖锐,都有强烈的审视感,但和张爱玲的方式不同,在张爱玲那里“她的书写给人的感觉是总有一个观察者在不远处‘冷冷地窥见’,她不介入也无太强的意愿介入,却暗自怀有不屑、嘲笑、憎恶和‘哀矜’。在这一审视之中虽有浅淡的自哀但更多的是优越感,自许‘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楚’的优越”,而铁凝则无不屑、嘲笑、憎恶、讽刺的意味,而是渗着一种“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楚”之后的体谅,尽管她未必因此认同主人公的做法想法。她可以贴着人物贴得那么近,了解她心思、行动的毫发,然而你不会读出嘲讽,而是一种内在的怜悯。这份内在怜悯,其实建立在“生活只能如此,非如此不可吗”的追问之上,她不止于对人生、人性的表面窥见,而是希望通过窥见发现可能,引发反思。张爱玲是优越平行,铁凝是跳脱反观,恰是这一不同,造成了铁凝与张爱玲她们审视眼光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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