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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丹:明暗相映的双重叙事进程——《莳萝泡菜》单轨反讽背后的双轨反讽

http://www.newdu.com 2020-03-24 爱思想 申丹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中外学界对曼斯菲尔德的《莳萝泡菜》有一种共识:这是反讽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男主人公的作品,作者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对受到男主人公话语压制的女主人公充满同情。这确实是情节发展的走向。然而,在情节背后,存在并列前行的另一条隐蔽的表意轨道,通过女主人公自己的视角,暗暗表达出她自身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男主人公的话语对其起到反衬作用,作品的单轨反讽变成双轨反讽。看到这明暗相映的双重叙事进程之后,人物形象由扁平单一变得圆形多面,作品由简单明了变得富有张力。只有通过考察作品的双重表意轨道,我们才能真正看到作品意义的丰富复杂,才能真正欣赏曼斯菲尔德天才的创作手法。此外,在看到双重叙事进程之后,还能看到以往批评的局限性和造成局限的主要原因。
    关 键 词:曼斯菲尔德  《莳萝泡菜》  双重叙事进程  双轨反讽  明暗呼应  Mansfield  "A Dill Pickle"  dual narrative progression  twofold irony  interplay between overt and covert
    中外学界一致认为文学作品具有丰富复杂的意义,但以往的阐释框架束缚了我们对不少作品丰富复杂的认识,即仅看情节发展这一种叙事进程。诚然,批评界注重对情节不同分支的考察和对情节深层意义的挖掘;在解构主义兴起之后,也十分注重探讨互为冲突和含混不清的意义。然而,对不少作品而言,现有阐释框架依然形成一种禁锢,因为无论是采用传统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还是政治文化研究的方法,考察对象都是情节发展本身,而这些作品的情节发展背后,还存在另一条表意轨道,笔者称之为“隐性进程”,在国际上,则命名为“covert progression”。①长期以来,中外学界忽略了在不少作品中存在的这条与情节并列前行的表意轨道,导致对作品主题意义和人物形象的片面理解,甚或误解。本文聚焦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发表于1917年的名篇《莳萝泡菜》(“A Dill Pickle”),将沿着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这两个不同的表意轨道,挖掘作者对男女主人公展开的一明一暗的双轨反讽,揭示作品主题上的矛盾张力和人物形象的复杂多面。在作品分析的基础上,指出以往批评的局限性并分析造成这种局限性的主要原因。
    一、双轨反讽的关键片段
    《莳萝泡菜》的情节可以简要概述为:一对恋人分手六年后偶遇。交谈一阵之后,女方(维拉[Vera])发现男方(匿名的“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以自我为中心,因此果断离开。中外批评界对《莳萝泡菜》的解读尽管角度不一、方法各异,但对作品主题的看法相当一致,认为作品“展示了一个极端自我的男性人物”,通过男女双方的交谈,揭露和反讽“‘他’自负、狭隘和自私的心理”(蒋虹141-143)。不少学者认为这是女性主义的作品,旨在揭示男方对女方的压制,描述了女方独立意识的最终确立(Wiechert 76-77)。作品几乎全篇通过女方的意识展开叙述,批评界认为,这种选择拉近了读者与女主人公的距离,引起读者对她的同情(见本文第三节)。
    如果我们仅仅看情节发展,就只能看到作品对男主人公展开的单轨反讽。然而,倘若能打破长期批评传统的束缚,把目光拓展到情节发展背后的隐性叙事进程,就能看到曼斯菲尔德通过女主人公的视角,对她的自我中心进行了微妙揭示,沿着另一条表意轨道对其暗暗展开反讽。我们首先考察对于双轨反讽至关重要的几个片段,然后再探讨贯穿全文的双重叙事动力。
    在交谈中,男方把话题引向了当初恋爱时,两人在邱园度过的第一个下午。在男方的记忆中,天气晴暖,女方用天籁之音教他识别天竺葵、金盏花和马鞭草,
    然而,那天下午在她心中留下的却是在茶桌旁的一幕可笑的情景。许多人在一个中国式的凉亭里喝茶,他像个疯子似地对付着黄蜂——赶它们走,用他的草帽拍它们,那么认真和忿怒,与那场合完全不相称。那些喝茶的人吃吃直笑,他们多开心啊。可她却多遭罪。但现在,他讲着的时候,她的记忆淡却下去了。他的记忆是更确切的。是的,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到处是天竺葵、金盏花和马鞭草——还有暖和的阳光。(217-218)②
    从情节发展来看,我们首先会关注男主人公的自我中心,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其次,会注意阶级差异,家境优越的女方富有教养,与出身贫穷的男方形成对照。在隐性进程里,则会看到不同的画面:对于那个下午,男方持有阳光的心态和美好的回忆;而女方则仅仅记住了他驱赶黄蜂之事。作者采用强调句式突出了女方的选择性记忆(what had remained in her mind of that particular afternoon was),其主要原因是她自己感到了难受(how she had suffered)。对于隐性进程来说,至关重要的是通过女主人公的视角对男主人公记忆的肯定:“他的记忆是更确切的(His was the truer)。是的,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这是用自由间接引语表达的女方的内心想法。一个美好的下午因为男方某一不合时宜的行为让女方感到了难堪,在后者的记忆里就仅剩下了这个令她难堪的时刻,这暗暗体现出女方的自我中心。作者通过这样的选择,在隐性进程里藏而不露地对女主人公加以反讽。
    另一处记忆对照涉及圣诞期间的一个晚上,男主人公谈到他给女主人公带去了一棵小圣诞树,向女主人公倾吐童年往事。“关于那个晚上,她却只记得一罐鱼子酱的事了。鱼子酱是花七先令六便士买来的。他对这耿耿于怀(He could not get over it)。想想吧——那样一小罐,要花七先令六便士。她吃的时候,他看着她,感到既高兴又震惊(delighted and shocked)。‘不,真的,这是在吃钱啊。这样一个小罐,你就是装七个先令也装不下啊。倒想想他们要赚多少钱。[……]’”(222)就情节发展而言,我们关注的是男方的吝啬和两人的阶级差异。而从隐性进程来说,我们则会关注女方的自私自利:她明明知道男方心疼钱(“想想吧——那样一小罐,要花七先令六便士[……]”是用自由间接引语表达的男方的话语),却当着他的面自顾自地享用如此昂贵的鱼子酱。她不仅完全不顾男方的感受,独自一人吃得高兴,而且把自己得意扬扬的心情投射到他身上——“高兴”是女主人公自己的心情,“震惊”则是男方的心情。从女方的视角,看到的却是男方也“高兴”(delighted),而实际上他一定非常难受,所以才会“耿耿于怀”、絮絮叨叨。通过女主人公的视角与实际情况的反差,隐性进程对她展开了微妙反讽。
    通过女方的视角,还可看到男方的记忆与女方的想象之间的对照。男方提到两人曾计划到俄国旅行,他自己去了,还在伏尔加河的船上待了几天:“‘没有必要去弄懂那种语言——船上生活创造了你与他人充分的默契,那就足够了。你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过日子,到了晚间,还有无穷无尽的歌声。’她颤抖了,又听到那支高昂、悲惨的船夫曲响起来,还看到船在黑沉沉的河上漂浮,两岸长着阴郁的树木。[……]‘是啊,我很喜欢那些’”(220)。男方的回忆突出的是人与人之间超越语言的交流沟通,而女方悲怆阴郁的想象则脱离了这一主题,看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和默契(只见物,不见人)。在隐性进程里,这表征着自我中心之人内心的孤寂阴暗。在以往的阐释中,由于仅仅关注情节发展,这里人与人的关联默契和个人孤寂阴郁之间的对照被完全忽略。
    下面这个跟标题呼应的片段,也展现了男方的回忆与女方的想象之间的对照:
    “凡是俄国生活中的东西,几乎都叫你喜欢,”他热烈地说着,“毫无疑问,它是那样的随意,那样富于冲动,那样自由自在。而那儿的农民是那样的好。是那种最本真的人——是的,就是那样。甚至给你赶车的人——都确实给当时的情景生色。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伙,我的两个朋友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妻子,一起到黑海边去野餐。我们带了晚餐,香槟酒,在草地上又吃又喝。我们正在吃的时候,那个马车夫走过来了(the coachman came up),‘尝点莳萝泡菜吧,’他说。他请我们一起吃(He wanted to share with us)。这在我看来是挺恰当的,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看到那辆马车停在路边,那一小伙人在草地上[……]在离他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坐着那位马车夫,他的晚餐放在膝盖上一块布里(Apart from them,with his supper in a cloth on his knees,sat the coachman)。“尝点莳萝泡菜吧,”他说着。她虽然拿不准莳萝泡菜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她看到了那个盛着鹦鹉嘴般的、闪闪发亮的红辣椒的淡绿玻璃瓶。她倒吸了一口气;那泡菜酸得够呛。[……]“是的,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她说。(220-221)
    这是正文唯一提及“莳萝泡菜”之处,与标题直接呼应,构成“标题片段”(title episode)或主题片段。通过男主人公的讲述,“莳萝泡菜”具有了象征含义:马车夫走上前来,请乘车的客人一起吃自己的泡菜,这代表人与人之间超越阶级界限的分享。男主人公来自阶级分明的英国,但在俄国的伏尔加河畔,他受周围气氛的感染,欣赏人与人之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交往,赞同马车夫走上前来请客人分享的举动。他的回忆突出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分享。与此相对照,在女主人公的想象中,出现的则是另一种画面。通过把“Apart from them”放在句首,加以强调,作者突出了女方眼中马车夫与客人的分离。马车夫的晚餐放在膝盖上,显然没有打算走近客人。虽然女方说自己“完全明白”男方的意思,但她根本没有领会男方旨在表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分享,想到的仅仅是泡菜本身的酸涩。通过采用女主人公的视角来揭示两人观念上的差异以及女主人的话语与实际情况的不相吻合,隐性进程暗暗对女主人的自我中心加以反讽。
    总而言之,如果仅看情节发展,就往往只能看到男方的自私自利、自我中心;而倘若同时关注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这两条并列前行的表意轨道,我们就能同样看到女主人公的自私自利、自我中心,这一点通过女方自己的话语得到证实:
    [男方说]“可是,事实上你没有朋友,你从来没有和人家交过朋友(the fact that you had no friends and never had made friends with people)。这我多么了解啊,因为我也是没有朋友的。现在还是那样吗?”“是的,”她低声说。“还是那样,我照样很孤寂。”“我也一样,”他温和地笑笑,“还是那样。”突然,他迅速地手一挥,把手套递还给了她,他的椅子在地板上吱的擦了一下。“但当时对我来说是那样神秘的事情,现在可清楚了[……]这无非是我们都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人,那样只顾自己,那样全神贯注于我们自己的事,我们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223-224)
    这是在作品结尾处出现的对话。女方简短的回答“还是那样[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交过朋友],我照样很孤寂”证实了男方的判断,也确认了前面在隐性进程里我们看到的女方的自我中心。
    二、贯穿全文的双重叙事动力
    在作品的开头部分,男女主人公相认之后,女方“从皮手筒中抽出暖烘烘的小手,递给了他”(she took her little warm hand out of her muff and gave it to him)。
        
    
    
    在情节发展里,我们看到的是女方的热情,主动跟男方握手。在隐性进程里,通过女方的视角,我们看到的则是自我中心的女方连握手都认为是一种给予(在英文里,“give hand to”是“伸出援手”的意思),所以出现了“gave it to him”这种偏离规约的表达。她坐定之后,“揭起面罩,解开了高高的毛衣领子”(216):在准备离开时,她“重新扣上她的领子,拉下了面罩”(222)。在情节发展里,穿高领衣服,戴上面罩可视为防寒保暖的需要,也可象征女主人公的独立意识(New 129-130)。而在隐性进程里,同样的行为则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自我中心的女主人公,平时完全封闭自己,遇到六年前的恋人,偶尔开放一下自己,然后再重新封闭自己。她穿高领衣服,戴上面罩有一种将自己包裹起来的效果,这与男主人公的话语暗暗形成呼应:“那样只顾自己,那样全神贯注于我们自己的事,我们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224)。
    在男方第一次打断女方的话头时,出现了女方的内心想法:“但她心里却在想,她才清楚地记着他这套花招呐,——打断她的话的花招——六年前,就是这样老惹她生气来着”(217)。在情节发展里,这仅仅起到一种作用:揭示男方的自我中心。但在隐性进程里,我们看到的则是女方老是记着男方不利于自己的行为——“老惹她生气”与上文提及的“她却多遭罪”形成呼应。这与男方的记忆形成一种对照:“‘你另外有一样东西,可一点儿也没变——你的美妙的声音——你说话时的那副优美的样子[……]我常常感到很奇怪——你的声音会这样令人难以忘怀’”(217)。在情节发展里,我们仅会看到男主人公的花言巧语,但在隐性进程里则不然:男方的记忆反衬出女方记忆的自我中心。六年前,男方热烈追求女方,而女方拒绝了男方。在女方的记忆中,出现了当时这样一幕:“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抓起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因为我知道,我会爱你爱得太厉害——太厉害了。我将遭受多大的痛苦啊,维拉,因为你决不会、决不会爱我的。’他现在看起来无疑比那时好多了”(218)。女方回忆起男方对自己下的定论“你决不会、决不会爱我”时,未加任何评论,默认男方话语的真实性。通过女方的回忆,我们看到了女方对男方的绝情。除了当时男方不够成熟和富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女方的自我中心,“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224)。
    在上引关于“莳萝泡菜”的那一片段后面,两人对看了一下。这时出现了从女方的视角叙述的以往的情景:“以前,当他们像这样互相对看的时候,他们觉得相互之间是那样无限了解,他们的灵魂(souls)似乎互相搂抱在一起,掉进同一个海,就像悲伤的情人那样,心甘情愿地溺死。可是现在,令人惊异的是,他退缩了。他说道:‘你是一个最好的听众啊[……]’”(221)在情节发展中,女方的视角令人困惑,因为她无情回绝了男方的求爱。以往的批评家往往对此避而不谈;即便偶尔有人关注,也认为曼斯菲尔德是在质疑两人记忆中感情的真实性(Kobler 93)。但在隐性进程里,我们看到的则是女方眼里两人“灵魂”的一致(“相互之间是那样无限了解”),与上引男方话语的协调呼应:“你从来没有和人家交过朋友。这我多么了解啊,因为我也是没有朋友的[……]我们都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人”(223-224)。令女方感到惊异的是,以前那么爱他的男方现在“退缩了”,变得冷静,只说自己是他最好的听众。六年前,男方发现女方是自己唯一能倾吐衷肠的人,因此热烈追求女方。他当时并不了解自己和女方都是自私自我的人,不懂女方为何会对自己那样绝情。现在他清楚这一点,知道两人“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而女方则不知道男方去俄国之后,已经看清了两人的自我中心,也不再爱女方,只是想让她暂时充当自己的听众。
    目前的男方为自己当年的幼稚无知感到可笑:“我当时是那样一个孩子(I was such a kid then)”(222),“当时我真希望能变成一条地毯——让自己变成一条地毯,好让你在上面走,这样你就不必被你讨厌的坚硬的石头和泥浆弄痛。没有比那更确切的了——也没有比那更自私的了”(223)。当年,男方希望自己变成一条保护女方的地毯,而现在的男方却评论“没有比那更自私的了”。这一评价在情节发展中令人困惑,而从隐性进程的角度则并不费解:他现在已经意识到,当年那么爱女方,想给女方当地毯只是想让女方陪伴孤独的自己,当自己唯一的听众——完全是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在情节发展中,如果批评家关注了这一片段,也只是认为男方说希望自己变成保护女方的地毯,是用花言巧语“欺骗”和“迷惑”女方(Kobler 93)。
    就女主人公而言,她早就看到了男方的自我中心,这是与其分手的重要原因,然而,她对自身的自我中心毫无认识,与在俄国获得了这种认识的男方形成对照。男方说:“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你从前为什么写那封(绝交)信给我。——虽然当时那封信几乎要了我的命。几天前我又找到了那封信,我读的时候,忍不住发笑。信写得真聪明啊——那样如实地描绘了我。”听到这话,女方只是认为男方“一直在嘲弄她”(223),而实际上男方也在嘲笑当年的自己,不清楚两人都是那么自我中心。当年的男方这样看女方:“我觉得(I felt),在这个世界上,你比谁都孤寂,不过,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是(you were)唯一真的确实活着的人”(223)。男方采用的过去时表明这是他当年幼稚的想法——他发现女方跟自己一样与世隔绝,是自己唯一能倾吐衷肠的人,因此认为她是“唯一真的确实活着的人”。但到俄国之后,意识到了两人自我中心的本质。尽管他本性难移,但至少对此加以了反思。女方的反应是:“哎,老天!她干了什么啦!她怎么会这样抛弃她的幸福。这人可是唯一了解她的人啊”(223)。这是用自由间接引语表达的女方的想法,不难看出,女方全然不知男方在对自己当年的幼稚无知进行反思。女方要走时,男方想留住她:“‘哦,别,请别走,’他恳求道。‘再待一会吧,’他从桌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套,紧紧地捏着它,仿佛那样就抓住了她似的。‘现在我几乎没有可以谈谈天的人,我已变得像个野蛮人啦’”(223)。当女方确认自己仍跟当年一样“很孤寂”,无任何朋友的时候,男方“迅速地手一挥,把手套递还给了她,他的椅子在地板上吱的擦了一下。‘但当时对我来说是那样神秘的事情,现在可清楚了[……]这无非是我们都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人[……]’”(223-224)。男方迅速把手套递还给女方,表示不愿再留她,因为他现在清楚她“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
    在故事的结尾,当男方还在评论两人共通的自私自利的本质时,出现了全知叙述者的描述:“她已经走了(She had gone)。他坐在那儿,好像遭到雷轰一般,惊讶得无法形容(thunder-struck,astounded beyond words)”(224)。在男方没有察觉时,女方已经不辞而别,这在情节发展里是正面的行为:女方在过去六年里获得了独立意识,在发现男方仍然跟过去一样爱控制和摆布自己之后,为了不失去独立性而断然离开(Morrow 66)。而在隐性进程里,女方全然不顾男方的感受,不辞而别,则是她自我中心的一种表现,男方极度震惊的反应也暗暗凸显了女方的自我中心。
    男女主人公均自我中心,都是作者意在反讽的对象。然而,在情节发展里,往往仅能看到对男方的反讽,对女方的反讽则被屏蔽,女方的视角仅邀请读者对她产生同情。与此相对照,在隐性进程里,沿着另外一条表意轨道,女主人公的视角成为揭示其自我中心的手段,男主人公也具有了反衬女主人公自我中心的功能。尽管男方无法改变自私和吝啬的本性,但至少他通过在俄国的经历,向往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分享,也对自己的自我中心有了清醒的认识,而女主人公则完全缺乏这种认知。
    在曼斯菲尔德天才的笔下,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携手同行,既分别又同时对男女主人公展开反讽,且让两人互为反衬。这种手法高超的双重叙事动力赋予了对自我中心的反讽更加普遍的意义。如果仅仅男主人公自我中心,那就只是单一的个案;如果故事里的两个人物都自我中心,则不止于此。曼斯菲尔德还让男主人公进行了这样的描述:“我们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你知道,在俄国的时候,我开始研究一种思维系统(a Mind System),我发觉我们并非与众不同,这是一种人所共知的[……]”(224)的确,自我中心是社会上不少人共有的道德缺陷。在这篇以象征无私分享的“莳萝泡菜”为标题的作品中,通过男主人公的这番评论,曼斯菲尔德还将对自我中心的反讽拓展到了社会范畴。这些方面在现有中外评论中均被忽略。
    三、现有批评的局限性
    首先是关于题目的阐释。作品的标题“莳萝泡菜”所象征的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分享,是通过男方的回忆和体会所产生的,这超出了女方的理解范畴。女方的想象聚焦于泡菜的“酸味”,仅能象征两人关系的酸涩(大多数人的阐释),或现实的“苦涩”(Morrow 67),或者爱情的消退乏味(Wang 317)。男方是情节发展中的反讽对象,如果仅仅沿着情节发展这一条表意轨道走,就极易忽略“莳萝泡菜”在男方的意识中产生的正面的象征意义,造成对标题的片面理解。批评家往往仅关注女主人公想到泡菜时的反应。她酸得倒吸一口气,这“标志着她敏锐的想象力以及想象自己并未参与的经历的能力,无论有多酸”(Nathan,Katherine 100)。如上所析,尽管想象力丰富,自我中心的女方却没有想到在她未参与的(男方的)经历中,“莳萝泡菜”所象征的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分享,而仅关注情节发展的批评家容易受到其眼光的限制。只有同时关注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这两条表意轨道,才能把握标题在男女主人公意识中产生的双重象征意义。
    其次是关于人物形象的阐释。对男主人公的形象,有三种不同的阐释。绝大多数批评家在整个作品中看到的都是“他的自私自利”、“他的自我中心、他的‘感觉迟钝’和他对她的缺乏理解”(Nathan,“With Deliberate Care” 96;Wilson,Kimber and Reid 198)。男方对其在俄国旅行的描述,仅仅被看成是无视女方的心情,在女方面前自私和自负的炫耀。迄今为止,中外学者(包括采取下面两种立场的)都忽略了这一描述所强调的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分享。
    在《解构与重构》一文中,姚晓东挑战了以往的阐释,认为男主人公并非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人,而是跟女主人公一样,是“一个孤独的畸零人”;小说“显著”的主题是“深沉的孤独和无法排解的苦闷”(62)。该文认为作者实际上“为孤独畸零人寻求内心的解放指明了出路。途径之一就是沟通,利用话语的力量协商关系”(63)。虽然该文对小说有的地方的分析比较客观,但由于仅仅沿着自己认定的唯一一条表意轨道走,因此忽略了明确表达男主人公自我中心的文本成分,包括男主人公对其自私的自我剖析(“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在故事的结尾,男主人公“叫了女侍者来结账,‘那奶油没有动过,’他说,‘请不要叫我付钱’”(224)。显然,只有极端自私的人才会这么做。作品这样戛然结束,男主人公荒唐的行为在读者阅读心理中占据突出位置,形成对自私自利之人的辛辣反讽。
    在《从女权主义的角度解构〈莳萝泡菜〉中的男性意象》中,曾霞指出,以往“对男主人公的评论无疑都接受了作者所塑造的男性意象,接受了女主人公维拉的观点,站在女主人公的一边,齐声指责男主人公,支持和同情女主人公”(272)。该文旨在说明“小说的深层叙事结构与表层结构意图塑造的男性意象存在矛盾,这种矛盾瓦解了作者意图塑造的自私薄情的男性意象,消解了作者的努力”(275)。为了达到解构的目的,该文从各种角度为男主人公加以辩护,认为其言行“符合人类心理逻辑”(275)。就上文所引的男主人公在邱园的凉亭里对付黄蜂那一幕而言,
        
    
    
    该文说:“对于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小伙子,第一次与自己深爱的女孩在一起,难免紧张激动,他的行为完全可以理解”(274)。而实际上,男主人公无视他人的存在,“疯子似”的行为引起众人嘲笑,让女主人公十分难堪,这确实是自我中心的行为。如上所引,男主人公通过俄国的经历,清楚认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并不止一次予以了明确表达。故事的结尾也突出展现了他的自私自利。在绝大多数的批评阐释中,男主人公是自私自利的扁平形象;曾霞力图解构这一意象,但由于仅沿着情节发展这一条轨道走,走了极端,认为作者的文本选择颠覆了其创作意图——也就是说,曼斯菲尔德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无能的作者。
    实际上,曼斯菲尔德是能力非凡的杰出作者,通过建构双重表意轨道,她不仅在情节发展里通过女方的视角、男方的自我描述和客观展示,成功塑造了一个自私自利、自我中心的男性形象,对其展开了反讽;而且在隐性进程里,通过男主人公对俄国经历的描述,表达了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分享,并通过选择象征这种分享的“莳萝泡菜”作为标题,对其予以突出和强调。这也表现出人性的复杂,男主人公尽管十分自我和自私,但在隐性进程中,在特定文化氛围的作用下,依然能赞许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和分享,并具有了反衬女主人公自我中心的功能。他尽管对自己的自私有了清醒的认识,但本性难移,行为难改,这使他从情节发展中的扁平人物变成了双重叙事进程中复杂多面的人物。与此同时,双重叙事进程也使女主人公的形象变得较为圆形多面,并使作品的主题意义变得更加丰富和更具深度和广度。
    在情节发展的束缚下,即便关注男主人公在作品结尾处关于两人都自我中心的评论,也会认为他是“自说自话”(张春芳65),或认为“曼斯菲尔德不用明说,显然意在表达这种自我中心完全是他自己的”(Gindin 221),或认为“他胆敢断言他们两人都自私自利和自我中心,这明确证明了他的自我中心”(Wang 316)。如果沿着情节发展这一条轨道走,即便关注了女主人公的“自我中心”,也看不到她的自私自利:“薇拉以自己的价值观来要求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贫穷小伙在精神上能够与其产生共鸣。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然而,她的自我中心不同于男主人公的自私自利。薇拉的自我中心主义是对精神恋爱的追求,是对人生美好的渴望”(牛雪莲96)。由于情节发展具有女性主义的立场,还会这么去理解:“她的孤独和疏离是对社会的黑暗和对女性的不公正的无声的反抗,她要成为独立的女性的典范”(牛雪莲97)。对于女主人公的孤寂,还有这样一种解读:“被问到是否和过去一样没有交朋友,她脱口而出,老样子,仍然孑然一身时,读者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了期待”(张春芳64)。女主人公由于“自私自利[……]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而没有任何(男女老少)朋友(“never had made friends with people” “Just the same.I am as alone as ever”),却被理解成了没有交男朋友。
    值得注意的是,在把文本成分往情节发展这一条主题轨道上硬拉时,还可能会形成黑白颠倒的误读。莫罗说:“故事的中心冲突围绕爱情展开。维拉爱这个男人,但他无法回报她的爱。”“他嘲笑了她写给他的信。可以推断她在这封信里表达了对他的真实感情。当他认为这份感情愚蠢可笑时,她终于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报她对他的爱”(Morrow 66-67)。明明是女方给男方写的绝交信,那封信让男方痛苦万分,却被这位批评家误解为女方的求爱信。
    综上,《莳萝泡菜》的杰出价值在于曼斯菲尔德创造了情节发展背后的隐性进程。这使人物限知视角得以发挥双重作用:就情节发展而言,采用女方的视角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增加了读者对女方的同情,有利于表达作品的女性主义立场;而就隐性进程来说,我们通过女方的视角看到了其自身的自我中心,扩大了与女方的距离,看到了作者对女方的反讽。情节发展与隐性进程的并列前行,让包括标题在内的文字同时产生两种不同的主题意义,并让男女主人公互为反衬,达到了对自我中心双重反讽的效果,且能进一步拓展到对自我中心这一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人性弱点的反讽。双重叙事进程使主题意义丰富复杂,使人物形象圆形多面,使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读者之间的叙事距离富有变化,使作品充满矛盾张力。
    在评论笔者挖掘情节背后“隐性进程”的阐释模式时,波特·H·阿博特指出,笔者的方法所“揭示的意义之所以被读者错过,不是因为意义过于隐蔽,而主要是因为读者的阐释框架不允许他们发现其实就在眼前的意义”(Abbott 560)。如果受长期批评传统的束缚,仅仅关注情节发展,就容易忽略从隐性进程的角度来看显然易见的意义,还可能导致对作者不公正的批评,引发不必要的批评争议。而若要看到作品的双重叙事进程,就需要打破长期批评传统的束缚,把眼光拓展到情节发展背后的另一种叙事运动。如果能这样做,我们就能发现相关经典作品的新天地,看到作品更加广阔、更为丰富、更有深度以及更具审美价值的意义世界。
    ①See Shen Dan,"Covert Progression behind Plot Development:Katherine Mansfield's 'The Fly.'" Poetics Today 34.1-2(2013):147-75; Shen Dan,Style and Rhetoric of Short Narrative Fiction:Covert Progressions behind Overt Plot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14]2016).
    ②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莳萝泡菜》,陈良廷郑启吟等译,《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216-224。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这一译本,以下标出页码。引用时有的地方有改动,着重号均为引者所加。为了节省篇幅,没有保留段落标记。原文用的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4的版本,请见引用作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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