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为他们的相识、相知精心安排的情境就照顾了男女主角的身份、年龄。明海认识英子是搭她家的船去庙里,一般这船是她爸爸掌舵。但后来明海熟了,就是他来帮划船,英子坐船。在他们相熟的过程中,到寺庙偷鸡的铜蜻蜓曾当过道具,明海拿到英子家来,英子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试验了一回。这是很有生活气息的一幕,小英子的妈妈也喜欢明海,要认他当干儿子。后来深入交往一是因为明海有半本《芥子园画谱》,大英子要绣嫁妆需要明海来画样;另一方面是明海不断帮英子家干农活,在这两种不同的劳作过程中,少男少女渐渐心心相印。作者描写了小英子田间地头的小脚印带给明海的情感荡漾。情感从慢慢铺垫走向高潮。认识从船上开始,小说也从船上结束,明海乘坐英子家的船去受戒,心乱的明海快速划船欲盖弥彰,纯洁的英子大胆表白,在通往受戒的船上破戒。《受戒》在叙事的简约、典雅和生动方面堪称短篇小说的典范,每位人物寥寥几笔就能传神。在第一次阅读时,这些精妙之处都被遗漏了。经过毕飞宇的阐释,这些细节得到放大、停留。如果我们只在小说中追求一个故事,那么选择《受戒》就完全是买椟还珠。读《倾庙之恋》可以弥补遗珠之憾,让我们重新欣赏字句搭配之间被忽略的夺目光彩。《受戒》的雅俗平衡实在是当代写作的一个很大的难题。有些小说为求雅而失去了生命力,有些小说为求大众化写的庸俗不堪,如何游刃于二者之间,让深雅浅俗者均能各得其所,《受戒》别开生面,堪称典范。 看上去毕飞宇是在谈写作技法,但技法背后是作家的思想情感和理解人生的方式。所谓知人论世,毕飞宇认为汪曾祺是“活化石”,他的“文人气”悠远、淡定、优雅、暧昧,他追求的是“腔调和趣味,而不是彼岸、革命与真理”;汪式幽默是“会心”,是体量很小的幽默……这都是毕飞宇独到的发现。他还谈到汪氏的轻盈、唯美、诗意,这一切都取决于作家的人生态度,他是古典文人不是现代知识分子。现代知识分子的写作是批评、是力;而古典文人的写作是沉浸、是美。 由于现代性建构的总体要求,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主流是崇尚批判、启蒙和反抗,而忽略了继承和扬弃,忽略了传统文化中五彩斑斓的宝藏和延绵不绝的生命力。正因为这种大的时代背景,1980年发表的《受戒》才会那样叫人耳目一新。改革开放之初,西方五花八门的流派让文学界目不暇接,《受戒》提醒我们要注意被忽视、被革命切割的文脉,也提醒我们哪怕是“受戒”这样神圣的仪式也无法压抑人类最原始最本真的欲望,和尚也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肉身,有七情六欲,该吃肉时吃肉,该赌博时赌博,该赚钱时赚钱,该谈恋爱得谈恋爱,始终以人性而不是以符号来对待笔下的人物。 《倾庙之恋》展现了一个当代作家对前辈的爱与温习,他的谦逊和骄傲都在其里。他也谈到汪曾祺的“风俗画”,那是非常迷人的,是汪老对故乡里下河地区的款款深情。我们也知道毕飞宇在创作谈中讲过:他写《平原》曾经有上万字的风景描写,但是后来他按下了回车键。于是,我们所期待的“风俗画”在平原上消失了,但是,《平原》依然成立,它不仅是里下河地区的平原,也是整个中国的平原。我想,毕飞宇在按下回车键的瞬间也曾想起他的前辈汪曾祺,但是,他知道最深的爱是孕育新生,而不是简单的模仿。“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一个作家对另一位作家以及整个文化传统最好的继承方式不是复制而是建构,不是被同化而是转化。 如果说毕飞宇现象是弯道超车,那么我觉得这得益于他对经典的反复细读,得益于继承和吸收,而不是叛逆和抛弃。他的《小说课》全面呈现了他对传统和经典的咀嚼、消化与吸收,《倾庙之恋》对《受戒》的反复把玩和妙悟值得我们再三玩味,这或许正在融化为文学里下河的新鲜血液,汩汩流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