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讲稿《倾庙之恋》被多处转载,也被里下河文学研究的专刊收录,这篇是关于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旗手汪曾祺先生《受戒》的讲稿,也是他对同行前辈汪曾祺的致意。我印象很深是毕飞宇曾经说过一句俏皮话“汪曾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学的”。毕飞宇是多么骄傲的人,他对汪曾祺的评价可以说是“高不可攀”了。按说经过新时期先锋小说的沐浴,应该信奉“诗和远方”,应该开口博尔赫斯闭口马尔克斯才是,但毕飞宇没有忘记中华文化悠长的传统,没有忘记脚下这片深厚的江南大地。长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可以看到他成长成熟的踪迹,他们这一代人都在中、西之间兜兜转转,过后重新意识到丹纳“三要素”的重大意义。毕飞宇重新打量老乡施耐庵和汪曾祺的文学价值,重估士大夫传统的当代意义。 传统无所不在的力量,歌德、艾略特等已经说得非常透彻了。格非在《汉语写作的两个传统》中也结合现状谈道:“整个中国近现代的文学固然可以看成是向外的学习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更为隐秘的回溯性过程,也就是说,对整个传统的再确认过程。”毕飞宇的《小说课》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既有对外的敞开、吸收、徜徉,也有对内的回溯、摩挲和确认。从这个角度说,全球化时代我们谈论“里下河”文学也是为了重识并重拾本土传统。 勃兰兑斯在谈论巴尔扎克时将写作比喻为马拉松,一场无数人参与的盛大游戏,到最后冲刺时所剩无几。我的编辑经验也印证了这一点,很多才华横溢的人都没能“熬成婆”,中途改弦易辙了。当代很多作家都很有才华,最后有勇气和力气冲向高峰的人并不多,能够给世界文学增添奇葩的尤其少。我以为这不是因为不够勤勉,因为勤劳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是因为营养不良,是我们的阅读出了问题。我们习惯了狼吞虎咽,一目十行,都知道充分咀嚼对于消化食物非常重要,然而阅读时难免囫囵吞枣,暴殄天物。我们处在一个贪婪的消费社会,各种信息纷至沓来,阅读文学作品时同样贪多、贪艰深,我们希望现学现卖,能够在言辞之中展现自己的眼力之独到与视野之宽阔。我们信奉外来的和尚,却忽略了近处的风景,我们只知道增量却忘记阅读也需做减法。 从《倾庙之恋》的篇幅看,我们就知道毕飞宇读得有多仔细,对这个小短篇爱得有多深。到底读过几次反而不重要了。经典常读常新,他揭开了《受戒》的美学之谜:写庙宇时用戏谑的口吻将调子往下拉,而描写世俗生活时却稍稍往上提,这样一来整个小说在格调上就能够维持住平衡。普通读者想象庙宇总是难免与庄严肃穆之类的气氛挂钩,可是,汪曾祺对“荸荠庵”完全是照日常生活的样子来描摹的,对和尚也没有另看一眼。“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和尚在他笔下也就是一个行业,而将性工作者婊子和禁欲者和尚放在一起则是神来之笔。所谓张力由此产生。放纵性欲和禁欲无不为了谋生糊口,无高下之分,道德服从于现实。经过这种铺垫,荸荠庵的神圣性被消解了,明海与小英子的恋情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但小和尚明海与小英子如何一见钟情,在哪里谈恋爱仍然是个问题。按照经济的原则,最省事的见面方式是小英子来烧香,刚好明海接待,于是暗送秋波,一来二往的,这固然符合情理,但显得庸俗。毕竟烧香是虔敬之事,不能心有杂念,何况小英子是这么伶俐、纯洁的小姑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