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在短短三十九年的一生中,曾经有过也只有过一段恋情,那就是对布鲁塞尔的黑格先生——一位已婚的教师——的爱。从勃朗特全部作品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几乎就是她所经历的感情生活的主要部分,因此她写下了她的处女作长篇小说《教师》,以及辞世之作长篇小说《露西》(中文直译为《维莱特》,Villette)。与《简·爱》和她全部四部小说中的另一部作品《谢利》相比较,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教师》和《露西》旨在着重描写作者本人的情感历程,也可以说是自传色彩更为浓厚,更具有勃朗特风格的作品。《教师》不知国内是否已有译本,《露西》则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在近期翻译出版,呈献给国内广大读者。这无疑是赐给我们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使我们可以从这部作品中去读到许多《简·爱》中读不到的东西,去读勃朗特自己。 《露西》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面色苍白,身体羸弱的乡下姑娘露西·斯诺,身世飘零,孑然一人,在教母布莱顿太太家中寄食,并因此结识了布莱顿太太的儿子——约翰·格雷厄姆·布莱顿,以及布莱顿家的远亲波琳娜。其后,露西几经辗转,历经困厄,非常偶然地搭上了驶往欧洲大陆的轮船,来到了维莱特(实际上的布鲁塞尔),在贝克夫人的寄宿学校里做保姆,以后又担任英文教员。在学校里,她得以邂逅本书的男主人公——教员保罗·伊曼纽尔先生。然而,在二人起初的接触和交往中,保罗先生蛮横粗鲁、喜怒无常的暴君作风和夸张的自恋倾向,经常导致露西的公开对抗和反唇相讥。此时,昔日的格雷厄姆·布莱顿,以布莱顿医生的身份,鬼使神差地与露西重逢,并很快陷入热恋,可恋人却不是露西,而他儿时的玩伴,今天的波琳娜女伯爵。 露西·斯诺掩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内心,本来对布莱顿医生产生了朦胧的恋情,但她自己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爱。保罗·伊曼纽尔先生却在同时为她超俗的气质和不凡的聪颖所吸引,开始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关注她。而露西也逐渐为保罗那种正直善良的人格和纯净的心灵所震撼和吸引,二人开始密切接触。 不幸的是,虔信天主教的保罗受到牧师皮埃尔·西拉斯和贝克夫人的控制,不得不受他们的摆布。为了一己私利,他们不愿看到保罗与信奉新教的露西发展关系,而把保罗派遣到西印度群岛去管理种植园。临行前,保罗向露西袒露了爱慕之心,并为她建起一所小型的私人寄宿学校,二个共立誓约:三年后再见。不料,就在保罗踏上归途的日子里,海上刮起了飓风,保罗永远不能归来了。 众所周知,勃朗特在简·爱身上注入了自身的某些经历和思想,但奇怪的是,勃朗特本人对广大读者对简·爱的衷心喜爱却并不以为然。她在写给W·S·威廉的信中说:“至于露西·斯诺这个人物,我一开始就认为,她不应当像简·爱那样,被某些盲目崇拜者当作偶像。”(着重号为引者所加)国外一些勃朗特研究专家认为,这表明“把简奉若神明这种做法,不仅曲解了勃朗特的本意,而且否定了她在这部小说中揭示出来的她所认定的普遍真理,否定了上帝已经安排好了的社会秩序。”这种说法当然是指读者将简·爱与罗切斯特最终结合并生活幸福视为是他们二个真诚追求的结果,而没有体会到勃朗特根本不这样看。除此之外,如果允许我们大胆地猜测,恐怕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因为露西比简·爱更像勃朗特自己。就让我们将同样是描写勃朗特与黑格先生的爱情题材的《教师》和《露西》来做一些比较,无论是从哪一个角度分析,后者都显得更为真实。《教师》的男主人公是英国教师威廉·克里姆霍斯,他用第一人称形式讲述了与一位讲法语而带有英国和瑞士双重血统的女学生恋爱的故事,这种形式不可避免地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勃朗特,使她难以真切而细微曲折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露西》则完全不同,女主人公是纯正的英国血统而与欧洲大陆的法国教员恋爱(这与勃朗特及黑格先生的真实情形更为接近)。尤其是露西作为第一人称,试问她眼中的保罗与勃朗特心目中的黑格还会有多大距离? 也许正因为如此,勃朗特在写到保罗遇难的尾声时,显得奇特地潦草和急躁,仅仅用二三百字就匆忙而含混地终结了保罗的生命,而对于露西,她却似乎什么都不愿再说。假如我们联想到勃朗特那段没有结局的恋爱,想像到她心目中可能产生的保罗与黑格身影相叠的幻觉,这种过于激烈的转折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坦然地用笔杀死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恋人,甚至他的化身也不行。 我们还可以从《露西》与《教师》的比较中发现一些饶有趣味的东西:《教师》作为勃朗特的处女作,却在《简·爱》已经声名大躁之后,仍然屡遭退稿的命运。直到勃朗特去世后,才由其丈夫出版。而《露西》的即将面世却使另一位著名的女作家盖斯凯尔夫人(《玛丽·巴顿》的作者)大为恐慌,以致不顾体面地向勃朗特请求将《露西》推迟两周出版,好让她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露丝》抢在前面。为此,勃朗特爽快地答应了,但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却这样说:“我的书(指《露西》)月底出版。盖斯凯尔夫人怪可怜地央求我不要和她的《露丝》撞车,无法拒绝她,只好把我的书推迟两周出版。”假如不是《露西》获得了巨大成功,这种事本来不应发生。 《露西》作为勃朗特感情历程的真实写照,逼真地描述了那段痛苦而不成功的爱情。书中那种真诚而艺术地描绘她自身感情的魅力,使得我们不能不为之深深地感动。起初,勃朗特在事隔多年以后重温她的初恋时,打算着要处理得理智而冷静。她笔下的露西在一开始也是以一种矫饰的冷漠和谨小慎微的面貌出现的,从某种角度来讲,她在书中甚至不像是主人公,而更近似乎一个旁观者。勃朗特无情地加给她那样多的苦难困厄,让她痛苦、孤独、无望地生活,甚至给了她一个冷冰冰的姓氏——斯诺(Snow,雪。在《露西》的初稿中,女主人公则姓弗罗斯特——Frost,霜)。可最终还是未能控制喷涌的情感,露西终于勇于投身生活,献身于爱情,从而使这个苍白冷漠的人物焕发出异彩。 勃朗特之写作《简·爱》,最初是想证明上帝的能力,如果不是因为造物主使罗切斯特幡然悔悟的呼唤传到简·爱的耳边,无疑她将犹豫不决地随里弗斯牧师前往遥远的印度。但是,读者却因简·爱的自信、自立、自强的性格和丰富的感情世界而由衷地喜爱她,以致对简·爱盲目崇拜,奉若神明。勃朗特对这种以乐观主义态度而将《简·爱》简单化的倾向并不满意,所以她在《露西》中用短暂的幸福和最终的痛苦(而不像《简·爱》中主人公经历痛苦而最终得到幸福的结局)这样一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幸福的一生抑或痛苦的生活中幸福的一刻,同样是以证明不朽的灵魂和爱情的伟大。换一句话说,《简·爱》讴歌了不朽的爱,《露西》则证明了爱的不朽。尽管勃朗特在两部作品中为主人公设计的方式和选择的结局不同,但她赋予这两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却同样不可抵御。 原载:《新闻出版交流》199504 (责任编辑:admin) |